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蛋在昏黑中睁眼。
除了饥饿一无所有。
野兔抽动鼻头靠近它,在受惊前就被吞吃。
有了充满活力的肉体开胃,蛋更饿了。
它感受到潮湿的带着凉意和清甜的细流,于是它张开嘴饮尽了整条河。
动物们搞不懂巨变是如何发生的,但本能接收到了威胁,它们忠于天性的四散逃开。
一头小鹿两头老虎成群的野鸭干涸河床里留存的生命成了蛋的口粮。
它并没有长大,个头依旧是原先的模样,更没有要破壳而出的迹象。
如今这片昏黑中除了蛋别无他物。
而蛋呢,除了饥饿仍旧一无所有。
猎人的儿子惊讶地发现无数次和父亲满载而归的森林中突然再找不出半个活物。
他的祖祖辈辈都生于斯长于斯,血液里流淌着先人们所传承的东西,天生就有敏锐的洞察力。他走到河边,大河不翼而飞,就连过去干旱时能在龟裂土壤中找到的水生物也无影无踪。
来回思忖许久,猎人的儿子明白这不是仅凭自己就能理出头绪的怪事,他需要自己父亲的帮助——如果森林继续荒凉下去,他们就不得不迁去别处。
他盘算好,离开河床,脚边碰到什么。
少年蹲下身,默默观察。
它居然是一颗蛋。
他在今天前就翻找过每一棵树,每一丛芦苇,不管是打破的蛋壳还是流淌的蛋液,有温度的生命不存在任何一处。
河边却有一颗完整的,热烘烘的蛋。
他走了太远的路,并没有带足够的干粮,于是像他父亲补充体力会做的那样,把这颗蛋打破,装进随身的容器里灌进喉咙。
猎人的儿子再也没有回家。
那颗蛋,准确说是披着猎人儿子外表的那颗蛋,拥有了人的眼睛鼻子耳朵四肢,它并不感到新奇愉快,也不因为惧怕而发愁,本质上它还是那颗空荡荡的蛋。
蛋将自己的本体放进怀里,离开了森林。
从一片蛮荒之地到达另一片,地点变化,时节变化,食物变化,饥饿却恒久不变。
这个身体并没有它原本的那具好用,他需要咀嚼吞咽,吃下毛发爪牙之类的会引起不适,进食速度变慢许多,可是蛋并没有抱怨——它本身没有情绪。
在蛋快吃空第三座森林的时候,护林人出现了。
他本不是干这行的,森林里的异状曾让最勇敢的猎人结伴探查究竟,然而猎人们自此一去不返。猎人们的亲属大多是老人妇孺,出不了什么力却不甘一味空等,于是折中找来护林人进入森林,哪怕只是收检遗骨也好。
护林人入林后起先发现的是毛发,连着皮被扯下来。
之后有指甲牙齿眼珠内脏。
好在都是动物的。
这些东西像海水淘上岸的贝壳一样,零零碎碎的遍布四周。
护林人想。
糟透了,但比起战场,还是温柔得多。
护林人和他的五个儿子全上过战场,最小的儿子被乱窜的箭矢扎进脑袋的那天下午,战争结束了。
他是最老,最不中用的,唯一可以夸耀的就是儿子们了,临老却连仅存的优点也被没收。
大约是几十年来不肯熄灭的为人父的那点儿慈爱使坏,他没有杀死野兽般在尸山中进食的血人。
血人虽狠,但看得出常年只和兽类厮杀,比起战场上下来的兵油子还是差得太远。护林人把袭击自己的少年狠揍到失去意识,就像大儿子在家里最困难时偷拿邻居的食物,二儿子给老三洗澡因为开小差差点淹死弟弟时自己做的那样。
捆牢了血人,他又谨慎的搜了大半个林子,关于猎人们的踪迹一无所获。
他把少年带回了住所。
蛋很饿。
这几年跟着护林人,它吃得多,却只吃不认,半点个头不长。
幸亏是护林人,换了别人必定要大惊小怪,
护林人给它饭吃,教它语言,是漫长时间里让它头一次觉得“有意思”的活物。
但这几天也渐渐无趣起来。
他不给它吃,也不跟它交谈,只是躺着。
蛋很饿。护林人很香,香味浓烈到发臭。像是成熟过分的果实。
口水在蛋擦掉后迅速地溢出。
蛋忍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当唾液没过小腿的时候,门开了。
瘦高的男人敏捷的躲开,等粘稠的水排净后挡在门口,有点驼背。
嫩生面孔,没有一点表情。
蛋煽动鼻翼,它闻到了不属于人的味道。
护林员无数次的告诉蛋,不能对人类采用攻击的方式去打招呼。
不知道这是只针对人,还是普天下所有人形的物种皆适用。
它尚且在犹豫,对方开口了。
“奉命拿你回府。”
男人一板一眼的说。
府的确是府。
不过少说了一个字。
地府。
蛋的鼻子没出差错,男人的确不是人。
硬要说是什么,大概算个鬼差之流。
带走蛋前,他把护林人裹在席子里,埋进一颗手腕粗柏树下的松软泥土中。
再过些年护林人就会从柏树枝干上长出来。蛋想着便有些喜滋滋。
这或许是个有意思的鬼,铁定和护林人有些不同,但有意思是最重要的。
蛋身处地府后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鬼差在外人面前恪尽职守,如果背后有字,那必然是“精忠报府”。
但或许也没那么忠。
每天它跟着鬼差去往地狱不同的角落,修理不老实的那些魂魄,如果遇上难缠的蛋会把他们的魂魄吃下去,折腾几天再吐出来。
蛋没有大部分的感触和情绪,可也晓得此般滋味很不好受。
蛋没和鬼差说过一句话。
从前和往后,它都不和无趣的人打交道,说话也不。
要说护林人是多有趣。
那么这个鬼差必然是截然相反,两极式的无趣。
蛋不贪生,不惧死,不怕痛,可护林人惯坏了它,让它再也受不了无趣。
路过六道的那天,它蹿起来使劲往同行者胸口上一顶,便和鬼差双双跌进了六道。
蛋猜他也对这里的一切无聊厌烦得很,所以自己能那么容易得逞。
蛋回到了护林人的山里。
周围变化很大,过去了多久它也不知道,计算时间是人的习惯。
蛋靠着鼻子找到了那颗柏树,站在参天树下它也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出错。
到了夜晚,风向改变,空气里传来了熟悉的味道。
蛋追着气息找到一间破败的木屋前。
老头蹒跚着在火堆前忙活,外貌改变了,可灵魂的气息如前。
老头转身,眯着眼睛瞪了它一会儿。
锅里盛着的汤汁咕嘟咕嘟的沸腾,老头和蛋同时咽口唾沫。
他不情愿的问它。
“饿了?”
蛋用雷鸣般的腹响作答。
蛋一点一点试着让骨骼成长,即使是成长的假象,也能帮它摆脱少年形态的许多不便。
尤其当不便意味着不能吃的太多。
而变化的不只是它。
老头和护林人的不同之处很快显现,护林人不会从外面捡垃圾回来。
对蛋来说,不能吃的都是垃圾。
但眼前的绝对是这些年来,垃圾中最没价值的东西。
那是个拖着鼻涕的孩子。
蛋在他身上感知到了熟悉又久远的气息。
拖鼻涕的孩子很快就长大了。
起初他总缠着老头,后来能跑能跳了就跟着蛋。
蛋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总在学会分享前,先体会嫉妒的不甘和愤怒。
小孩向来缺乏自知之明,他们不懂恶意,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宠着他们。
蛋在他面前拧掉了他养的兔子的头,并烤熟了身子吃下肚。
之后,小孩再也不做蛋的尾巴了。
等到小孩长到和老头年轻时候一般高的那年,他没留下只言片语,跑了。
老头死的时候,蛋学着鬼差,给尸体裹上席子,埋在手腕粗的柏树下。
它想,还会长出来的。
在此之前,它得自己找些乐子。
蛋已经很久不吃生食,口味也越来越接近人。它走南闯北,盘缠不够就凭老头那儿学来的本事挣,没吃饱过倒也没饿着。
吃到京城,见到了熟人。
蛋不很意外。
连死人回魂都见识过,活人重逢自然不值得吃惊。
小孩白长了高大身躯,见了它大约记忆中那只死于非命的兔子就开始活蹦乱跳,令他忍不住发抖。
于是蛋在恐惧的灵魂前回忆起了这份熟悉。
那个被它吃进肚子的猎手的儿子。
同一个灵魂。
他和老头一脉相承,都是故人中的故人,那么是不是也同样有喂饱它的义务?
没等它理出些头绪,另一个非人与非人间的重逢早等在那里。
蛋逃的飞快。
它不打算回到地下,更不打算重温终日和无趣为伍的日子。
所有的重逢必然都蓄谋已久。
蛋没能躲多长。
当它不得不和那个鬼差面对面的瞬间,对方没有第一时间试着把它对半劈开,多少说明了记忆尚未恢复,这是好事。但它那一顶或许让鬼差刻骨铭心,以致于记忆全无的情形下仍然对蛋抱有敌意。
他问了个非常有人情味的问题。
“你做这些,晚上睡得着吗?”
即便没有和睡着相关的印象,可蛋受够了睡眠。
它只追求饱腹和有趣。
其余琐事与它无关。
鬼差不这样想。
“你得还清。”
他第一次这么说,是站在那个长大了却不会有老去机会的孩子旁边。
也许地府公职人员的那份过往被重拾,他看上去和初次见面那样,没有一点表情。一板一眼。
他没说还清什么,蛋也不明白。
也不想明白。
对它而言明白的事情少而简单,饿了该吃,渴了就喝,活着要找趣儿,山穷水尽了拿人头换银子。
总会有办法。
伤痛时间死亡对它而言不过是静止的一个点,它和它们遥相对望,永远不会挨近彼此。万物或快或慢的朝终点奔驰,皆因明了死后同样的灵魂还会复苏,换过皮囊便是全新。
它不同,过去和未来都不在命轨中。
“你得还清。”
鬼差第二次说起,是在全部尘埃落定之后。
最后,他补上一句:“赖不掉的。”
蛋饿了,没耐烦和他纠缠,它只想来盘好菜烫壶好酒,听酒馆的姑娘唱段小曲。
鬼差没拦它,他虽然爱做无意义的抗争,可大多时候同样很懂得顺其自然。
也许这是所有从事天命相关职业人员的通病。
蛋照旧四处游玩,吃喝享乐。
王朝垮掉,王朝崛起,覆灭重生的把戏车轮似的反复不停并拒绝翻新。
数百年的时间,蛋却如同置身于同一条河流。
它给那个猎人的儿子,拖着鼻涕的小孩缠上了。
每隔上那么段时间它就会看见他,避无可避。
或许是前两次死亡的岁数太年轻,成了个诅咒般的轮回,他二十岁前一定会死。
它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无一例外的扮演了可能却从不伸手的拯救者和绝对的旁观者。
看他死了一次又一次。
天灾人祸疾病意外。
灵魂有寿数,只要能撑到灵魂耗尽能量无法重生的那天就足够了。
蛋这么计划。
死亡不能打动它。
但同一个灵魂无数次的分崩离析并不能让他心如止水。
最近一次的死亡来临时,十七岁的少年扑进它怀里,请求它施以援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本能想要求救。
蛋什么也没做。
少年在咳血中死亡。
在温热到僵冷的过程里双眼中的泪水不停的流出。
蛋不再留恋外界,它回到护林人的那颗柏树前。
它现在很清楚柏树再如何悉心照料也不能续接生命。
蛋在护林人的归处旁刨出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它希望能回到原本那个形态。
无数个春秋过去,一个少年挖开了它沉睡的土壤。
“你在这里做什么?”
蛋不答。
“有趣吗?”
蛋摇头。
“那就去找有趣的事情啊。”
蛋很饿。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矮了一截,变回了猎人儿子最初的稚嫩模样。
怀里本体的心跳声隔着坚硬的壳传来。
少年听到它腹中作响,递给它包纸的三文治。
“我的胃已经切掉了,吃不了这么多。给你。”
蛋拆开包装,狼吞虎咽。
“好吃吗?”
蛋先用鼻子喷气,之后点头。
第二天少年借着助行杖找到了做记号的柏树下。
没人在那儿。
树下卧着圆滑光润的一枚蛋。
少年捡起它。
微热的蛋身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吃我】
低温仿佛浪潮,把少年抛落回到生命的起始与终结之前。
他磕开它,将蛋液淋在三文治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