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不凡,自带光环
陆文昭其实不叫陆文昭。
但周围人都这么喊他。真名只有自己叫。长此下来,是很寂寞的。
偶尔寂寞的陆文昭每天都觉得自己顶不一样,他生下来,注定要成就些丰功伟绩。
之后他环视自己身边的这群挥洒同样汗水却干不过他的师兄弟们,挺胸收腹下巴抬高,顿觉鹤立鸡群。
师父敲他头一下,眼睛瞪成怒目金刚:“专心!”
有嗤笑声响起,发笑的几个立刻收获师父爱的飞踢。
练完功,师父格外交代陆文昭在水缸旁边扎马步,等水位退到缸里青苔处方可歇息。
“师父,青苔挺多。”
师父半闭着眼瞟了瞟,捻着胡须慈爱道:“那就最下面那块。还看?”
烈日当头,陆文昭不错过任何一次师父分神的机会悄没声的往树荫下边挪。
“热死了。”师父从缸里舀几瓢水浇在撅腚的徒弟脚边,末了把脑袋上的荷叶扣到陆文昭头顶,“专心!”
师父没了影,探头探脑的丁白缨才跑过来:“师兄,师父怎么说?”
“老几句。”
“那你不带我去玩了?”
“玩什么呀。”
“鸟!头顶上有尖尖角的小麻雀!”
“麻雀头顶哪有角。”
“真的有!”
“真没有。”
“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陆文昭停了停,说,“真的也没用。”
丁白缨警觉的往背后看了看:“我该怎么帮你?”
陆文昭心想可等到你这句话,但面上仍是师兄威仪:“用不着。”
“那好吧。”丁白缨听后,大约对他的师兄气派非常信服,头也不回走了。
脑门上的汗洗脸水似的哗哗往下流,陆文昭天生眉毛淡,运足劲儿把眉头绞紧也拦它们不住。索性眼一闭,防汗又静心。
灼热半点不减,脑门后背呼哧呼哧往外冒的汗水以同样不减的速度继续。陆文昭正暗自感慨自己流的汗铁定能装满两个水缸,又有人来了。
“师兄。”
“怎么回来了?”
“师父给你留的。”
陆文昭睁眼,丁白缨正拿着个圆滚滚的梨在他眼前晃:“看着挺沉。”
“嗯。”
“你呢?”
丁白缨咽了下口水,尖着嘴:“我等师兄一起。”
陆文昭伸头瞄了眼院子,压低嗓子:“把水缸里的水舀出来!快!”
丁白缨得令眼睛亮了,立刻揣好梨踮了脚把水缸里的水往外舀。
“哎呀!”
“怎么了?”
“我的梨!”
“兔崽子,有没有好好……你们给我站住!”
丁师父文武虽不双全,可文章上的缺失加倍的弥补到了武力上,倭刀双刀苗刀小刀在他师父手上和那些花哨的假把式不一样,但凡出手就要夺人性命。师父说,丁家的刀邪,出鞘只能拿血来祭。丁家人若轻易亮出兵器,那就是乱世。
对徒弟,火冒三丈也未至于要动刀泄愤。每到这时候,丁师父便请出他那套专为徒弟量身打造的“望徒成才”——一套使起来虎虎生风,令人闻风丧胆,足可以大闹天宫的棍法。而丁师父非常肯屈才,并不用它大闹天宫。当天夜里陆文昭的屁股成了戏台,青龙爬背竹笋炒肉的菜名在此轮番上演。打得他变着法儿的叫唤,招惹来丁冶养的狗吼歌般的遥相应和。
师父一边打一边气喘吁吁问:“你跑什么?”
陆文昭在痛呼里回答:“师父你追我啊。”
“你不跑我追你图个啥?”
“你不追我瞎跑什么?”
“还嘴硬!”
“哎呦!妈呀!姥爷诶!祖宗姑奶奶岳爷爷戚继光狄青大英雄诶!”
“你有完没完了!”
陆文昭这个平日里不刻板不讲虚的师兄反而很能糊弄住鬼头鬼脑的师弟师妹们,但再是拿他当根葱的人,只要观摩一次他挨揍也会顷刻叛变。
江湖儿女陆文昭怕疼。
有次跟师傅去镇里,碰上女人临盆,等不及产婆,他师父仗着给马接生的经验,撸好袖子把他拉到神志不清的女人跟前:“疼就拧他。”
那女人也不客气,下死手。
当天周围的人都以为生孩子的是个男娃。
“你咋那么能叫唤?”师父事后问他,显然成就感被羞耻感遮盖。
陆文昭捂着胳膊没吱声,心想我要是将来卖队友那可是跟你老人家学的。
屁股开花的陆文昭趴床板上没觉得委屈,反复想想,要打的不是他,搞不好还要暗地里叫声好。
“睡了吗?”
“你跑来做什么?”
丁白缨轻手轻脚的从窗户爬进来:“我把梨捡回来了。”
“哦。你吃吧。”
“我洗干净了的,一点不脏。”
陆文昭支愣起眼皮,果然丁白缨一脸坦然。丁家的孩子从来都不会可怜巴巴,而丁白缨尤其的有话直说从不拐弯,反而常营造出老实巴交的错觉。
“那咱俩一人一半。”
“好。”
丁白缨坐在床边,兔子嚼草一样啃梨。
“腿还疼不?”
“你背我回来的时候就不疼了。”
“那就好。”
“明天还能出去玩吗?”
老实巴交的错觉烟消云散,陆文昭虚捂着腚几乎悚然:“你说呢?”
“那就是不能了。”
“也不一定。”
“怎么说?”
“你叫声‘超凡师兄’来听听。”
“谁是炒饭?”
“超凡!是超凡。”
“那是谁?不认识。”
“瞅准咯,”陆文昭大拇指一翘指着自己,“你师兄我——就是陆超凡!”
兴许陆文昭的那点预感没错,他的确是带着任务出生,是个注定要被时势造就的英雄。
迅速崛起的丁家以同样的迅猛之势衰落。
师父死前的三年里,门内除了陆文昭已经没有丁姓之外的弟子。
丁师父弥留之时,屋里跪着的人又少了许多,脸上都有未干的血迹——同门的和敌人的,分辨不出来,于是只能都留着。
“你们都走。”
弟子们膝盖如同长牢在地,没人挪动。
“陆文昭!”
这声吼把他喊醒过来,师父之下辈分最高的就剩他陆文昭了。
陆文昭站起来,把师父背背上,奔马嘶鸣一般号令:“走!”
一群男女老少困兽般一路战一路退。家不要了,尊严不要了,戚家刀传人怎样,世代忠心又如何,活不下去只觉得万般都是奢侈妄谈。但有的人就是不能只为苟延残喘而活,故而这条难看的路上又失去许多人。
等他们稍得喘息,陆文昭把师父放下来。
老头瞪着眼睛,仍旧是尊怒目金刚。
终于成了怒目金刚。
在这尊新晋的怒目金刚逼视下,陆文昭身体里的超凡顿时蔫了。
陆文昭想,他或许高看了自己。
但也不愿过分低估自己。
既然在俗世做不成超凡,那就脱凡吧。
战场上没这些鸡零狗碎,指不定会是一番别样天地。
他和其他那些不肯忍受苟延残喘的同门们其实没两样,只是他更能等,并擅长在等待里蛰伏寻找反击之机。
他如此脱凡,谁能允许他仅仅是乱世求存就足够?
想要换一个活法,必然就能做得到。
分别前夕的丁白缨照例是冷淡又刚硬的,没有眼泪也没有苦痛流露。她问陆文昭:“想吃什么?”
“买点梨吧。”
闻言丁修这个吃货兔崽子蹦跶着欢呼起来。
丁白缨却不依:“换点别的。”
“你不是喜欢吃吗?”
“换点别的。”
这俩师兄妹间罕有这样奇怪的气氛,像是有人把一些扑腾着挣扎的东西按在水底,隔着岸都能闻到水的腥气。
连话少的丁显和丁翀都抬起头看着他们。
“那就你说了算。”陆文昭自小到大和稀泥的本事出神入化,他盯着这群张望的师侄,“看什么看?”
其他俩孩子或低头或转脸,只有丁修回答他:“呸。”
兴许是自信崩塌过一次,注定的力量就会一再打折扣。
战场上的陆文昭活下来了,平心而论他做得算很不错,否则活不到被俘。
他跪着,等那利落的一刀。
时间被拉的很长。
他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自己绝非超凡,居然连脱凡也不是。
那我是个什么?
他本以为会带着这个疑问到地府去寻找答案——虽然他不信那些,可若不是上天有灵,这样残酷的死和毁灭又为什么要存在?
几万只蚂蚁被碾死和几万个活人丧生都没有让天破裂地塌陷,那么蝼蚁与人没有区别吗?
陆文昭屡次打断自己深入想下去。
生和死必须要有点意义。
自己的这条命。这条命。人命……
世间万物他管不着,可他的生和死绝对是不同的。
否则他会发疯。
后来他回去,终日把自己浸泡在软骨粉里活着倒算不得艰难。
尤其不会委屈。
哪怕委屈,也是异常自满。
他知道自己正在成就不凡。
丁修他们几个慢慢长大,变成更摸不清心思的混崽子。
丁白缨不如何管束他们,分明自小就待在一块,却会各自长成完全不同的人。丁修野得很,丁显心思深,丁翀乖巧心却软了些,丁泰莽直不爱多想。
丁白缨和他们年纪差不了太多,充当姐姐都会有站不住脚的时候。
陆文昭看丁修那颗脑袋就烦:“我同他谈一谈。”
丁白缨点点头。
他好容易逮住丁修,恨不得剃光师侄这颗脑袋:“混小子!”
丁修躲开他的手。
“让你师父少操点心。”
“你才是。”
“能一样吗?”
丁修的回答和八年前如出一辙。
他说:“呸。”
这般目无尊长的发言听罢,陆文昭很难说清自己到底是生气了没察觉,还是压根没情绪,他本人也糊涂了。
陆文昭其人到底是一直如此没气性,还是伪装致使?他闹不明白。眯着眼睛想把从前的自己,属于陆超凡和陆脱凡的那些遗留痕迹从肉身里掏出来一点。
超凡和脱凡不说话,仿佛从没存在过。
这一瞬间,陆文昭觉得好像过完了一辈子。
在北镇抚司千户的位置上坐着,耳朵灌满明公子的指示,陆文昭的脑袋每天所想的未必和忠义有什么相干。即使仅是不凡,可自己也必然是不凡的风中韧柳,不凡的水上飞石。
他对此有种被逼入绝路特有的自欺的笃定。
回过神来已经把第三段人生走到了头。
理当不凡的陆文昭三字,最色彩浓重的居然只有陆超凡的部分,之后的那些就像一个弹指里的恍神,他卯足了劲儿做了很多,但更像什么也没做,呼啦啦就这么过去了。
既不是超凡,也不是脱凡,连不凡都不是。
原来人与蝼蚁本无不同,正如死和生都是毫无意义。
此处空无一物。
彼处同样空无一物。
他是不凡的风中韧柳。
他是不凡的水上飞石。
劲风扯将,浪海打将。
而不凡呢,它就死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