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扯淡不能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夹存在大国之间的小国。
因为时间已经太久,这个国度往昔到底有没有兴盛强大过,还是一直如此弱小可欺,早就没人能说得清。
这个国家的国王像其他国王那样,有许许多多的子女。他对他们的爱,既不少,也没有多到能超过只爱自己的人的最大限度。虽然是稀薄的爱情,可他依然愿意多分些宠溺给小公主。
小公主非常的美丽,月亮每晚会用最轻软的云彩织出薄纱盖在她身上,就连太阳见了她都忍不住有所偏袒,寒冬努力让自己更温暖一些,盛夏则尽力避免晒伤她娇嫩的皮肤。
因为自幼得到的比兄姐多一份的爱,小公主从没听过违逆的话,性格难免娇蛮,并不是言听计从的乖孩子,但不妨碍她仍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她爱自己的父母、兄姐、老师、子民,虽然她大多数时候令他们头疼。
七天里她总有两天会跑到城堡外,混在平民中冒险,但旅途总会很快结束,因为她不是王子,属于城堡的女人未经国王允许是不能离开自己国家的。
城堡里的钟敲响第五次,小公主就必须回去了,每当这时她无比希望自己能是一个王子,哪怕一天也好。
这天,城堡里的钟声再次响起,紫色的小小鸟飞入了城墙,敲到第四声这顽固的老东西就反常的停下。
“是哥哥回来了!”小公主撩起裙摆朝城门的方向跑,风声将她的笑声传到很远,而这脆响令老笨钟裂开一道口子,再也不好意思发出声响。
她的第九位哥哥牵着高大骏马,风尘仆仆,打扮的并不像个王子。在她出现时,他露出的笑容照亮了整张脸,于是人们不得不信服他确实拥有王子的威仪。
九王子紧紧搂住她,他们拥抱许久才分开,分开时他的手指轻柔拂过她的秀发。
“更漂亮了。”
“有没有给我的礼物?”
“再也不走了算不算礼物?”
“真的?!可是父王知道吗?”
这位哥哥仍然笑着,表情里带上了细微的苦涩。
这一个哥哥是所有哥哥里最后想法最为聪明最有抱负的人,可这个国家自很久开始就不再欢迎这样的人。
小公主并不在乎,她只是个遵循本心,亲近喜爱之人、疏远厌恶之人的大孩子。
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个哥哥的周身开始环绕着冰雪的气味。
王宫里活得最久的老人说,那必定是白狼即将出现在这个国家的预兆。
“白狼五十年才会出现一匹,它们在诞生之日就会被头狼丢掉。而白狼将不得不混入人类堆里,找到知晓一切秘密的智者并通过考验,才有机会完成它一生的使命——去往圣地。”
“圣地?”
“传说白狼是守护圣地的精灵化身,只有通过考验的白狼会知道圣地的所在。终其一生寻求抵达它唯一可得安息的地方。”
“那九哥和圣地啊白狼啊可有什么相干?”
“大王老了,老人需要担心的东西总是很多。他的儿子们能得他欢心的机会也就来了。你的九哥也一样。”
小公主捧着脸,打了个呵欠:“我不明白。”
老人的手不停,织机嗑噔嗑噔作响:“不明白是好事呀。知道多一点,开心就少一点。”
“可是九哥比开心重要得多的多呀,最近常常有人说他惹上麻烦了。”
“那公主大可以放心,九公子非但没惹上麻烦,恰恰相反,现在整个王国,放眼看去,最风光的,除了九公子还能有谁呢?”
“是了,九哥那么聪明,我压根是不必担心的。”
“您恐怕还是不要过早的安下心。人同白狼周旋,不到最后,胜负很难下定论。可要白狼心甘情愿的把安息的机会让出,进入圣地的人类才能获得不朽的肉身,和不灭的灵魂。而那只白狼就必须结束五十年一次的轮回,永远活着,永远孤独,永远无家可归。”
“父王还真是不死心,我听说许许多多的国王都是这样……想要同死亡和腐朽对抗。可从没听说有人成功过。”
“我们都希望自己是天命所选。您的父亲也一样。”
“真无聊……不过,狼终归只是狼,九哥……不会有危险吧?”
“白狼通人言,而人的舌头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许诺你天,许诺你地,但从不兑现。你的哥哥们很会许诺,尤其是九公子。”
“胡说!九哥答应我的事情,从没做不到!”
老人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往外看:“您能瞧见些什么?”
“花园,父王的花园。”
“还有呢?”
“宫殿的屋脊。”
“还有呢?”
“王国。国土。人民。”
“还有呢?”
“天和地。”
“还有呢?”
公主不耐烦了,她认为自己被人寻开心了,于是鼓着腮帮子不再说话。
“什么都没有啊。这个世界所有的繁华也好,寂寥也好,全部都是虚无的假象。人会死,繁华会死,王国会死,太阳与天地也终有完结之日,您的九哥可以高明过天地,敌过死亡吗?”
嵌在沟壑皮肤上的双眼又深又冷,仿佛在世间淋了一万年的冰雪霜雨。
公主跳起来,但找不到反驳的话,只有织机嗑噔嗑噔的响。
太阳坠到城堡最高的尖塔下,仿佛被戳出个窟窿,血水咕咚咕咚溢满整个上空。小公主两臂发凉,飞快地逃开了。
她迎面撞上了九王子。
“傻丫头,怪物追你不成,瞎跑什么?”
小公主把脸埋在他衣襟上,嗅着熟悉的熏香味和陌生的霜雪气:“最近每天都能看见你。”
“哎呀,难道妹妹不想见我?九哥可要伤心了。”
“才没有……你是不是,为了讨好父王,不得不做很危险的事情?”
“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大王,讨他开心都是应当的。”
小公主不喜欢听他说这些官话,但她并非不理解没有选择的境地:“九哥,你说真的有白狼吗?”
他摸摸她的头,只是笑,并不回答。
他们一分开,无数的窃窃私语游鱼探出水面般,很快沉入水下归于平静了。
对于国王偏爱的孩子,即使任性一些,人们也更愿意多牺牲些时间,将察言观色的本事教授一二,长此以往她总不至于对王宫中的暗潮汹涌毫无觉察。
九王子又惹恼了陛下。
每到这时,人们在她耳边的指点会再次发生了变化——她离这位过于聪明的王子太近了一些。
想活久点儿的聪明人,都长着相同的面貌。深谙投其所好,且既没有骨头也缺乏血性,这是普天下公认的没有道理的常识。
而九王子看上去温和,全身却长满了令人讨厌的东西。它们分别是傲骨、自尊、怜悯、正直、毫不掩饰的野心。这样一个人,要讨人欢心,是难以持久的。
没过多久,这个过于有性格的哥哥再一次惹恼了父王,被罚了禁闭。
小公主偷偷去看他,九王子呢,端坐着,并不惊慌也不恐惧,仿佛是赴美人约,等着一壶好酒。
她为他斟上酒,摆上菜。坐下前在屋子里的软垫上发现了一根银色的毛发。
她的宝库收纳了数不清的奇珍异宝,足以照亮整个城堡的夜明珠,彻夜唱着不重复歌谣的机关鸟,金线绣着王国全部历史的绘本,每天都能孕育拳头大小通体无暇珍珠的蚌壳……
这根银色的毛发在昏暗的屋子里散着幽亮,看上去像月光,像冷霜,透亮又冰凉,除了银白外没有丁点其他的杂色,摸着会以为是小小的玉石,光滑且坚硬。
小公主很少对什么起好奇,但这不知名的玩意儿引起了她的兴趣。
月色透过它,带上了晶莹的闪光:“这是什么?”
“这是一匹孤狼落在这儿的。每五十年,狼群的新生儿里会出现一头通体银白,没有一点杂色的狼崽。成年后,如果它不能证明自己的特殊是力量卓越的标记,就连一天也活不过去。”
“怎么证明?”
“有很多方法。比如……骗过一个满嘴谎言的人类。”
“哈哈。”
“当然,这个人类会如它所愿做一些事,之后它就可以回家。如果人类反骗了它,它就会沦为行尸走肉,一直非死非生,灵魂每天被亡魂折磨。”
“多可怕。”虽然是个故事,小公主还是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哥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将那根孤狼的银毛放在枕头下,当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匹白狼站在屋顶上,身上没有一根银色以外的毛,温和的月光照在它皮毛上,也多出凶险和狰狞的雪亮。当它发现她的存在,望过来的瞬间,她看清了它的眼睛,颜色是蓝或是灰,像是天鹅绒面上数不清的宝钻。四目相对的刹那形同溺水,又仿若万千昙花齐放与萎顿,亦或是无数水滴自房檐溅落粉身碎骨,一弹指无限的拉长、放大。她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宝剑锋芒划过肉眼,凌厉凶悍到令人窒息,但依然是无比美丽的画面。
小公主醒来,冷汗布满了额头和后背,心脏在快速跳动。
城堡里的所有人必定都听到了我的心跳。
她又羞又恼的这么想着,并在心底品味到了一丝甜蜜。
等她再次见到第九位哥哥时,她问他,出现在城堡的它现在是谁的狼。
“它骄傲得不允许自己属于任何人。”
他说这话时,脸上是小公主熟悉的,把她当作个可爱的小傻瓜的表情。
她顾不上生气,继续追问:“你肯定是它的朋友,对吗?”
“它冰冷得不肯和任何生命同行。”
小公主几乎快要急出眼泪了。
“等等吧,再等等。等这些都结束,等我们之间分出胜负,它会有所属的。”
她哥哥面上笑意盎然,显出风轻云淡的成竹在胸,他总是很擅长同时掌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而只要他露出这种笑容,他说的都能成为现实。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把它给我吗?”
“傻丫头,它很危险,难以掌控。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住哪儿,没有任何人听过它的声音。你觉得你能让它乖乖待在你身边?”
“所以呢?我是个公主,公主总是有办法的。”小公主很清楚,这个哥哥有多乐于为达目的,只说有利于自己的部分,而她并不会上当。
“对他来说人不分贵贱,唯一的区别只有死活。不过我知道,它会在分出胜负的瞬间脱下狼袍,变成俊美少年。听见他第一句话的人会被诅咒,相应的也会得到一颗纯洁无暇的心。”
“那我也和它比试就是了,那有什么难的?”
“比试当然不难。可丫头,你能承担一颗心的价值吗?它会不再受时间法则的束缚,永远的不死不灭,不得安息。除非有人愿意耗尽真心,为它不惜灵魂破灭,流一滴牺牲之泪,方可回归轮回。”
她跺脚:“我能做到。心也好,眼泪也好。”
第九位哥哥大笑起来,虽然没有兄长的架子,对她格外宠溺,可鲜少的几次,和她斗嘴的最后,他都会如此。这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意思。
“大可不必,有我在,它绝不会落得那样的惨状。”
白狼最终没成为任何人的东西。
至少小公主哥哥说的话头一次落了空。
或许并不是头一次,“让国家强大”“改变天下局势”这些同样也没能实现。
远在那之前,他就离开了国家,客死异乡。
小公主的眼泪还没干,她父王将她许给了一个将军。
这个将军把持朝政,自第九位哥哥死后,他说一,王国里再不会出现其他的声音。
可他既不忠于国王,也不热爱民众,他只是压榨着这个国家的一切,并拒绝为它做一丁点的考虑。
新婚的喜烛还没燃尽,新郎的红靴就进入小公主的视线。
她流不出泪,无处可逃。
证明一切美好并非虚幻的证据仅剩下那根银色的狼毛。逼入绝境的心碎让她握紧欢愉的残存,那冰冷的触感令她的恐惧消散。
她抓住袖中的匕首。
它必然在今夜刺穿两颗心脏里的其中一颗。
匕首挥空的同时白狼出现了。
它像闪电般冲向将军,咬碎他的喉咙,鲜血染红了它的皮毛。
小公主跪坐在地上仰视着它。
它和梦境里的身姿一模一样,皮毛更加明亮,眼神更加冰凉,它像一团有形的剑影刀光。
在侍卫赶到前,白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将军一死,她的父王在唯一的护盾失去的这天变成了彻底的懦夫,不上早朝不问国事,每天只会缩在宠妃的身边瑟瑟发抖。
几个月后,懦夫变成了疯子。他举着火把,命令佣人在整个城堡中浇上桐油,想要点燃城堡换取宽心,一匹通体银白的狼从天而降并杀死了他。
人们都说这必定是天谴,上神要收回这个堕落的国王的权力和性命。
在留言散步开的不多时,这个没人能从眼下窥探到丝毫繁荣历史的国家终于迎来了毁灭。
小公主俯视那片火海,敌军的铁蹄,耳朵里是破碎喉咙的嘶鸣,兵器撕裂肉体的闷响。
她知道她也会在今天毁灭。
握住那根白色的狼毛,她心中只存平静。
白狼再次出现了。
它背上垂下了一副软梯,小公主顺着攀上了它的后背,等她一拽紧,它就迅速的飞奔起来,最快的马匹箭矢,甚至于死亡都被远远甩在身后。
跑了整整三天三夜,白狼终于停在一片茂林中。
它趴在地上,好让小公主从它背脊上滑下。
此后她一直在这里生活,白狼总会离开,回来时皮毛上染着鲜红的血的颜色。
她不止一次的问它,为什么不会来处去,尘世没有什么可再牵绊它的了。
它从不开口。
失去了保护她的城堡,小公主再不能做曾经那个除了快乐与美丽不需要为其他伤神的大孩子了。她也试着去学白狼的生存方式,用其他人,或是自己的血染上当初她新婚没能挥出的匕首。
多年里,虽然小公主没能触摸到白狼的皮毛哪怕一次,没有听过它的声音哪怕一次,可至少她得到了可以站在它身旁的默许。
时间沉淀成灰土,先是掩埋了被盛赞的她的九哥和唾弃的她的父王,之后连那些发出称赞与唾弃的声音也被掩埋了。
白狼仍是那样的美丽矫健,长久与一切外物的对抗让它像是死亡本身。
小公主虽然成功的学习了它的生存方式,但毕竟不是它。
衰老找上了门并攥紧了她。
有这个恶毒的东西指路,死亡也会很快到来。
白狼回到住所,小公主已经头发花白,皮肤发皱,眼睛浑浊,美人的衰老大多都发生在一瞬间。白狼把小公主叼进藤条编织的软床里再驮到背上栓牢,就像当初带她离开国土那样闪电一般飞奔起来。
它能避开死亡,可没办法将衰老甩开。
小公主听见衰老在她耳边低语——多奇怪呀,自几年前起她就渐渐不能听清声音了,却可以听见这低语。
“你已经不能抓住它的鬃毛了,所以它不得不咬紧裹着你的布料。”
小公主感觉得到,衰老从膝盖爬上了胳膊。
“可怜的东西,你早就不能适应它的生存之道了。他不会带你去圣地的。”
衰老开裂畸形的长指甲抓着她的皮肤继续蠕动着。
“停止挣扎吧,难道你想要它再次面对没有前兆的永别吗?”
死亡循着衰老沿路留下指甲壳皮屑掉发追在后面,并发出令人牙酸的咆哮。
白狼并不理睬,它奔跑起来还有什么可以追上?
它就这么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的跑了三年。
这段时间里,小公主再也无法坐起,双手抖个不停以至于什么都握不住,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形状,现在她的头发和白狼的混在一起,也找不出什么分别。
她用力的咳嗽起来。
白狼脚步慢了些,可很快又全速飞奔。
小公主的咳嗽更剧烈也更骇人,白狼在铁锈味传来时停住了步子。
“让我下来吧。”
她的声音带着时间过度打磨造成的粗粝和嘶哑,难以想象曾经是令百灵都会沉默的笑声。
白狼伸出前爪,松开布条,她轻轻滑落在它的肉垫上。
她仿佛变回国破之日仰视它的亡国公主。
又如同新婚之夜它出现在眼前那一瞬的少女。
也许一直保持着在梦中见到月下身影掉入它双眼的大孩子。
“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一直为我费心呢?”
白狼注视她。
这是个漫无边际,难以回答的问题。
可明显让它流露困惑的并不是这个。
它只是对她的提问非常不解,对答案却理所应当。
小公主在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
很低很沉却又很轻,漾在空中的白羽般,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
“我失去了安息的机会。而你,是他的妹妹。”
她年纪很大了,听到后往往要点头,表示自己没有错过。
她抱住它湿冷的鼻子。
死亡已经抓住了她,扼住了她的脖子。
可她仍有最后一些力气。为它献祭的力气。
有声音问她:后悔吗?
耗尽生命之前,她亲了亲它灼热的潮湿的眼睛,她感觉得到灵魂在破碎。
“遇到你,便不值得后悔。”
说完这句话,她那滴泪,被最后的气息吹落入它雪白的皮毛里。
枷锁碎裂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