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样的汉子,任性

[绣春刀]活久见

你最无情,最残酷,最无理取闹

 

 

丁修前一回见丁白缨,是为谈判。

“这不公平。”

此乃丁修的论点。梅莺在他虎口中跃跃欲试,要为主人撑腰。

口气虽然相当不服,但掐去目无尊长语调和欺师灭祖做派里的大多部分,破天荒的可算文明,甚至能自言语中抠出点控诉意头,或许还有更微不可察的委屈。

丁门精英此次开拔,被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哦,还有老弱病残都算不上的肺痨丁显。

言下之意,丁修因为不够听话好用,就沦为累赘中的一员。

和丁显并列的那种。

就丁白缨做出的决定——虽然从策划到拍板的都是陆文昭——丁修此时的不甘和恼恨已经是有所克制的结果。

“没什么不公平。”

“我跟你,跟他、跟她,”丁修用食指一个一个点过在场所有自己之外姓丁的,“有什么不一样?”

丁白缨将刀杵在地上,要划出个楚河汉界的姿态。也自有论点:“你没信念。”

“都是杀人。”

丁白缨表情不变:“那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

“你没信念。”

“我不服!”丁修暴怒。

“不服也不打紧。”丁白缨则回以没有商量余地的柔。

继续追问无非是绕回原点,再花十来年也辩不出高下。

了解到这点,丁修把梅莺搭在肩上,转身往回走。阴恻恻撂下句:“好去好回。”

拖出几步,他停下。毕竟丁白缨是个女人,女人总要比男人谨慎,兴许会留下几句交待。

就像每个庞大家族顶梁柱,在有所预感后都会谨慎布置好身后事那样。

即便只是昔日庞大过的家族的顶梁柱。

明面上撑起这个早该散的家的那根柱是丁白缨,实际早教人暗中偷换,名不副实。给一大波的死亡调教会闭嘴乖巧的丁门人懂得了懦弱,可惜懦弱代言不了什么,尤其代言不了事实。

这遭偷龙转凤,怪不得丁白缨不争气。平心而论,丁白缨不差,身手心智胆识都胜过世间许多男人。可那不代表丁白缨根除了女人的所有弱点。

这无异于为乘虚而入提供了必要条件。而身为投机分子的陆文昭也真的就没辜负良机。

丁修想起陆文昭的神色,还有一个时辰说三遍的“换个活法”。

呸。

急着给丁门续命的人让猪油蒙了心肝,丁修不在乎丁门,所以他看得格外清楚。眼前这条变化的所谓前程的尽头,依然是绝路。

仍旧是要为不相干的玩意儿和更好听的名头去死。找死不够积极,还能上升到思想问题。

丁白缨的思想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从不拖泥带水。行事作风几乎就是个极刚硬的男人了。

但那只是几乎。这个丁修心知肚明的洞见扯住他脖子,转头看向她。

丁白缨提着刀,双眼飘回山间藏在层叠绿意之后的老宅,透出格外庄重的告别仪式才有的气息。

丁修怀疑她到今天总算明白过来了,晓得眼下陆文昭给他们找来的那点“信念”是不养人的,闹不好要拿自己的命去填。

他张嘴,不等咕哝出个响,丁白缨已走出老远。

 

回到老宅,丁显等在门外,开着的门后藏着的漆黑宅子让他仿佛血盆大口前挂的一块肉。

这块肉见他没有真的发疯跟着去,显然松了口气。这口气因有对丁白缨能力的信任铺垫,所以不算口精神体魄所不能承担的大气。

丁修感觉到了这口气的百转千回,以及对自己铩羽而归结果的笃定。索性抬着下巴瞪过去。

通常乐于找茬的狗脾气都有个招牌动作,抬下巴属于丁修咬人前奏里较有代表性的一个。

丁显不打算给自己找麻烦,顺坡道:“师父是为你好。”

“咱俩能一样么,你这痨病鬼。”

丁显不理会他,弯下一点身子回屋了,如同长出两条人腿的虾仁,是感受到对方愤怒并被其威所压制的低姿态,显然是通过多年斗争经验总结出的高明示弱,无视剑拔弩张的同时又充分表达出对对手存在的尊重。

丁家俩师兄弟无数次搏击运动的这场,最终再次由丁修挥空落幕。

大部队走了,留下来的心也跟着走了,然而长着的嘴走不了。他们等死,也等吃等喝。

仗着家里清理门户的职位空缺——极有可能永远也补不上,丁修作为来钱门路最多的人,顺理成章的朝着师门前辈们总结出的“邪道”二字飞快的奔去,且越奔越远。

丁显虽然内在被丁白缨阵容所认同,奈何外部条件差口气,沦落至同丁门下品丁修混迹。

他不是不曾做出过坚贞不移的态度。

但世道艰难,心有挂碍之人要维持坚贞不移就没那么简单。

幸而丁门早不干净,换个花样脏并非不可接受。

最后,丁显像个扭扭捏捏的黄花大闺女,跟着丁修去操持生计了。

 

“没意思。”

丁修鼻子有些痒。

丁显当没听到。

于是丁修咳了声,仿佛他师弟是声控的。

彼时二人正第一次携手,猫在暗处准备伏击下个月的口粮。

月亮和云的缠斗持续了几个时辰,眼下的夜终于被掐灭最后一点光。

肥羊不见踪影。

丁显不情不愿的问:“什么没意思?”

丁修得到了关注,满意道:“关你什么事。”

没意思当然是有主语的,和冤有头一个道理。

丁修想说,也不知道“叛出”的丁门余孽们死了没有。

还想补充,特别是那个没意思的丁白缨。

尤其当她提起陆文昭,冷淡面目中表现出点儿格外鲜明的神韵之时就更加的格外没意思。

人会死,可有些东西不会死,因而人命反成了最贱的东西。

丁白缨大约就是冲着这狗屁不通的由头奔着找死的路去,要么是为了同样找死的陆文昭。

她牵手的,是除去辈分年纪之外一切都不合适的人,堪称史上最失败的一次盲选。

当然,别人永远无法估测丁修心中非鸟样的精选该是个什么形容。

毕竟丁修觉得茫茫俗世不瞎的人唯独自己。

而丁白缨是瞎的太过。

陆文昭有什么好?

不过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丁显配知道些什么?

丁显误会了,敷衍的给他顺毛:“师哥,你教我的,耐心方可成事。”

丁修侧脸看他,天太黑,仅凭那几盏远远靠近的灯笼是不足以辨别丁显有没有发笑。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和,并无甚讽刺和恶意,姑且能归为善意的提醒。

丁显也有意思,有些气节,偏偏受气运拖累。被困在施展不开的病秧子身体里不妨碍他有丁白缨那群斗士的内在。

然而攀不上丁白缨的丁显退一步,还可以低下身子同丁修搭交情。

丁修却是没得选。上不了天堂,故而只能朝下发展。

他不需要来自“折节下交”同伙的示好。

马蹄声近了。

哒哒。哒哒。

是好听的,一无所知向死亡迈去的调调。

丁修握紧梅莺,决定要让多嘴的丁显见识一下一个底层人的艰难没他理想中那么轻巧。

他纵身而出同时梅莺洒出一片银光,被选中人体的部分轻快的一分为二,平滑裂口里向外爆开无数丛血雾。

这剂出其不意的猛药下去,没给吓个半死的,被惊马撂下摔个半死。

也不晓得后世收割胡萝卜机器的灵感是不是丁修所赐。

几次冲杀后丁修在头颅和残骸中央站定,甩去梅莺刃上的血珠。

最先被丁修砍翻的男人自称是个盐商。

据说打扬州来,同皇城都能扯上关系。

此前丁门劫过杀过的大小盐商,没有十个也有九个。

丁显不是个未经风浪之人,碍于生计不得不走条歪路,他心里有条底线。

歪路已经给狂人丁修走出了又邪又野的风格。

从前的丁门之所以败落,就因为同大人物扯上了关系。

丁白缨他们要走,就是为了撇清留下来的和大人物之间的干系。

丁修本是为留下来的找活路,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非但现了找死之嫌,更在白费精英们的苦心。

这不对。

“你不该招惹这种人。”

丁修嘿的笑出声,满是嘲讽:“缩卵了?”

总有那么几个人,视对错为屁。

丁修就是。

丁显觉得自己要是奏琴人,丁修就是老牛。

他只好沉默。

为首者的那颗脑袋被裹好,丁修开始打扫战场。

丁显迟疑之后,也扒拉起那堆尸首。

清出所有值钱的东西,丁修点点不远处的落单的骡子:“去牵来。”

丁显站起来,今天超额发挥的肺适当的罢工,他跑出几步开始咳,咳得颇有疾风骤雨之势,从站着咳到蹲下。

听者不用怀疑他能咳出个肺。

丁修站在旁边看,对此习以为常,不感到同情与悚然。他去牵骡子。

惊马没惨的通通跑了个干净,骡子因为高龄,走几步就尥了蹶子。丁修挨近,被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一看,心里就晓得卖不起价。

牵回新到手的老坐骑,要有按劳分配一说,丁显的表现就值骡子踢一腿。

过劳的能者丁修回头,似笑非笑问在咳嗽里渐渐能喘上气的丁显:“咳咳咳咳,每次听见啊,我都问自己一个问题,怎么就咳不死你?”

丁显不回答。

无话可说也算是一种表态。

丁修和骡子一前一后的走近,他们倒更像是对相称的师兄弟。友爱的师兄看着现实中的师弟,不得不送出痛心的一脚。

“上去。”

丁显站起来,两脚生根似的站牢。

丁修再踹他一下:“少磨蹭,没功夫陪你一宿。”

丁显默然的翻上骡子。

骡子驮着丁显,丁修驮着战利品,两人四颗脑袋回了山。

 

丁修睡得打呼,丁显却在被里烙了一夜的饼。

人死都死了,不该招惹的神仙也惹了。

他想起丁修杀人的那张脸。拽着那惊叫的男人像杀只小鸡。

丁门算不得显贵,可未至于堕落成下三滥的地步。即使真干起人命买卖,长辈劝导多绕着因果报应去讲,意在要后生们手持利刃不忘心存敬畏。

听的人未必信,哪怕不信的挥刀也多少有些顾忌。

活不由己,总指望有个好死不是。

这些迂腐的洗脑式自欺欺人,有多让丁修不以为然就有多令丁显引以为傲。

丁修是个什么态度,一目了然。

他俩好好不到一块儿,孬也孬不着一起。

打第二天起床丁显不再啰嗦这招灾的一票。

更不再重复昔日那些老家伙们挂在嘴边的教导。至少是不在丁修跟前提及。

 

丁显的识时务,让丁修对他的仇视少了许多。

芝麻的二十分之一那样多。

他看不惯丁显由来已久,倒不是因为丁显有对不起人的地方。

面对丁修,这位模范师弟姿态永远是英勇沉稳的斗狗士一般,既不害怕也不招惹。

丁显加入是日子有了起色的时段。换从前,能跑会跳的都瓜似的给人劈了,何况痨病。正是时移事宜,安稳人柔情多。体弱不济事的丁显便有了心中回暖的师父撑腰。

而丁显也格外争气,并不被爱得头昏脑热。反而可称为是一位智者,大智未必,小百姓的乖觉十足,并不仗着长辈偏爱去犯师兄丁修。

天长日久的狼狈为奸本来是可以加成好感度的。

总有一天芝麻的二十分之一或许会变成花生米甚至核桃的二十分之一。

直到他们之后的某次合作。

丁显冷不丁说:“你有毛病。”

在死人堆里翻翻找找的丁修怀疑自己幻听。要不是手上没空,他可能会掏一掏耳朵。

丁显喘着气,没忙着把双燕插回鞘里,也没忙着在大动干戈之后狗一般吐气。他就这么理直气壮,无所畏惧的瞪着丁修。

明白自己听觉正常的丁修反而愣了。

他忍不住暗想,丁显怎么能知道?

一愣神的功夫令丁显的机灵劲儿归了位,他不再继续深入发表对丁修其人的见解,而是收起双燕,用掩饰不太精心的步调落荒而逃。

丁显只怪自己的眼尖心细刚好发挥作用。

他们杀的人惹不得!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讲究!

偏偏丁修的没有规矩也不讲究。

从前,这是种师出有名的不讲究。

现在,就只是单纯的反社会和找死了。

丁修蹲着,把梅莺斜插进雪地里,来回几次,凶刀又恢复了洁净之身。

梅莺入鞘,他看眼雪地里丁显歪七扭八的脚印。

要么是下盘不稳要么是骇破了胆。

瞎矫情。

丁修觉得这都是丁白缨给惯的。

这么多人围上来,哪里管得了是什么身份?

要行善该在动刀之前,谁关心自己的死因是缺一块儿还是缺五六块儿?

他自认是条好汉,丁泰算得上半条。

至于丁显,不提也罢。

丁门多奇葩,他过去的师父好酒好色,最后是死在酒上还是死在色上说不清楚;他师伯陆文昭功夫不行,心眼怪多,还撺掇别人不老实,连带着他师父也老实不起来。削尖脑袋干的营生比打家劫舍还可恨,事败诛十族估计是管够了。

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然而没一朵奇葩比丁修更特立独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朵奇葩病了,且认定自己病得不轻。

鉴于能吃能睡能杀人,故而他坚信是个难以诊断的毛病。

不管大病小病,但凡抱恙,就似有线把人和死拉扯得近了。勘称要死不活。

血肉之躯没有不怕的。

他自小到大,像命硬过分的野狗,走过无数风吹雨打疫病天灾。却仿佛天地精华滋养出的山怪,偶尔想起饿的滋味儿仍要心口发慌。病的滋味儿竟从没尝过。

后来成了丁修,有瓦遮头的日子令他忍不住要入乡随俗,回归肉体凡胎。在某个深冬里,终于踏踏实实大病了一场。

那个冬天格外的邪门,丁门的小崽子们成串儿的病,丁修的破天荒也就没能得到什么格外的恩待。

但那段时间丁白缨常来。

每天进出几次的给他喂食,依稀有几分小姐姐的意头。

然而无论进出几次,小姐姐都像从雪地里挖出来的冰,不为所动的冷淡和寡言。

丁修最烦看人板着脸,可架不住丁白缨好看。

有人就是笑出牙花子也不能叫人舒坦,丁白缨不说不笑却很依旧动人。

往日倒没什么不好,但这回这冷脸让丁修有些忿忿。

在丁白缨第二次把勺往他鼻子上杵,他恶狠狠想:活该是孤星命格,放太平盛世里也当不了娘成不了姐。

丁白缨不知道他的意见,但她行事素来极为认真。终日虽里是赛冰霜的冷清模样,要做的事却不敷衍。

她看眼丁修鼻子上的粥,对于失职毫不粉饰,坦荡荡道:“丁显病了。”

丁修同样坦荡荡反问:“他哪天不病?”

“那是你师弟。”

“当得了几天?”

丁修的恶毒不是初现端倪。

丁白缨放下碗,圆眼睛对着碗和对着丁修并无不同。

偏偏面相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佛性,无悲无喜的与人四目相交,往往要令心怀鬼胎之辈无端生出心虚。

可惜丁修向来怀得顶天立地,且死不悔改。

对峙到后来,丁白缨用帕子擦掉丁修脸上的粥。

除垢似的力度擦得丁修脸疼,但本意是出自亲切与慈善。于是害他的心肠也软化些许,显出初尝病果的惶然。

他本是天生地养的精怪,第一次体验亲近死亡。病来如山倒,塌陷的山石压着他下不得床,就是吃饭拿碗的气力都没有,哪里能无惧无怕。

然而丁修不习惯拿软弱和人相见,便面向墙壁,幽幽道:“我要死啦。”

相由心生兴许不是假话。

至少菩萨面相的丁白缨心内藏着柔情。

只是丁家的人不讲感情,感情这东西移往好日子里可由大把的闲暇和眼泪欢笑组成。在这要命年月里讲就要闹笑话,作不得数。

丁白缨不做声,只是捧起碗舀了粥。

递出的勺子挨到他嘴前又转回去,她呼呼吹了几下。

丁修疑心她想说点什么,应该不是平日里会说的,所以才一时附赠了些接近柔情的女性应有的体贴。

然而外头咋咋呼呼的叫唤:“丁显又咳了。”

用的是猪在天上飞的口气。

丁白缨第二次撂下碗,头也不回走了。

 

时至今日,病的滋味儿丁修仍然模模糊糊。唯独丁白缨没来得及说的那句话,和取代那句话的“丁显又咳了”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扎根在生死界限上,总令丁修想起就要如敏感病人一样耿耿于怀,让他自比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死就死了,也没别人上心。

迁怒丁显并不能争取来喜爱,虽然心里晓得,可屁用不顶。

管不住。

要人都能管住自己,何必分什么三六九等?

他看不惯丁显,非说谁有责任,那就怪丁白缨。

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兄弟,爹娘端不平一碗水都膈应人。

何况他和丁显还没那层关系。

他领了银钱回去,学师父的样儿大马金刀坐在正屋,双手捏着梅莺,仿佛那是根教鞭。他要好好料理出现叛逆苗头的丁显。

天不从人愿。

丁显没回来。

再也不回来了。

 
丁显一走,留下来的丁门余孽生怕被丁修虐待,上赶着不活了。

亲眼见着最后一个咽了气,丁修决定下山。

两次又都从山腰走回去。

第一次他疑心丁白缨他们是该回了。

第二次是觉得丁显铁定灰溜溜回了。

丁修从空荡荡的宅子这头,走到宅子那头。来回走的五遍里,由气定神闲走到了杀气腾腾。

万物皆是静默,丁修仍是不合群的那一个。前人的幽灵多半也叫他吓跑。

下山吧。

 

丁显果然在山下。

但并没有混不下去那么凄惨。

不过还是咳,打也咳,跑也咳,跳也咳,约莫干那事儿起个头也要咳。

丁修蹲在他旁边,看那张咳咳喘喘,喘喘咳咳的短命相:“没完没了。每次听见,我都问自己一个问题,怎么就咳不死你。”

躺着的丁显笑了:“不咳了。以后都不咳了。”

丁修头一次认同:“挺好。”

 

丁修最后一次见着丁白缨,是个雪夜。

他栖身的破屋四处漏风,本该是门的地方像张开的嘴,把外物往里吸。

冷意顺着风雪灌进来。

丁修歪靠在木头搭的供桌脚边,累到了极点,倒并不觉得寒气逼人。

可能冬夜里杀许多人是种非常有效的热身。

迷迷糊糊里有人在他耳边大喝。

“你太不当回事!”

他疑心是有过骂他“有毛病”前科的丁显说的,但懒得睁眼。

他感觉到了丁门余孽们的气息。他们俱是屏息凝神,手捏紧了家伙事儿的缩在阴影里,受这一方天地的限制不得不离他很近。众人挨在一块儿,清净处无奈变成了兵器架。

丁泰吹口哨,丁翀摆弄一片叶子……丁姓的混蛋们一个不少。

这感觉过于真实。

丁修不由睁开眼。

庙里空空荡荡,唯独风雪相伴,自然没谁说话。

见了活鬼。

丁修重新闭上眼。

再者说了,余孽们谁敢明面上教训他呢?

敢管的人当然是有的。陆文昭肚里藏了多少大计,没功夫。即便有,丁修也瞧不上。丁白缨呢,丁白缨是够资格管他的。但是个冷冰冰的性情,生平最为功德无量之事无非是一击毙命,自发对丁修做的最为关切之举是当年粥上吹的几口凉气。

丁门就是枯枝捆出来的笤帚,远看是把一家亲的好器物,凑近了方能瞧出它那各人顾各人,谁也碍不着谁的乾坤。

他哼哼一声。

猛然潜入极强一阵冷风,令他居然打起寒颤。

而后脚步声起。

沉稳,有条不紊,是个高手。

丁修掀起眼皮。

是丁白缨。

手提着刀的丁白缨不见老,仍是过去那尊杀意和慈性并存的菩萨,面孔照旧不显悲喜。

丁修瞪住她,上半身都挺得直了些。

她问:“怎么来了?”

丁修一咧嘴,立刻又疼得呲牙:“跑着来的。”

“你追别人还是别人追你?”

“无所谓。追人的、被追的,就我活下来。”

“走邪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惹错了人的那个,不是我。”

丁白缨走近了蹲在他旁边,看他,又不像看他的眼神半点没变。

她问:“丁显呢?”

这女人冷归冷,狠归狠,但不是个适合白头人送黑头人的样子。何况她头发还没白。

丁修打定主意,胡诌:“不好说。”

丁白缨无视他即兴的好意:“没了?”

“死啦。骨头都化灰了。”

“是了,他命没你硬。”

丁修有种不被领情产生的忿忿。

他指着外面的黑糊糊的天,故意捡最糟心的说:“死那天也这么下。雪一遮就当埋了。”

丁白缨搁下刀,眉目中依然隐着把端正的天平,悲喜两端尽是空空荡荡:“倒也干净。”

丁修撇嘴,最毒妇人心。

他再接再厉:“就怕仇家找上门,给补上三刀六洞,要他死无全尸。”

丁白缨一点不动气,声音如常:“你也想这样?”

丁修暗骂,最毒妇人心。

“不想也没得选。”

丁白缨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怎么?”

丁修揭开肚子上的破布,脏烂料子上浸着血。

丁白缨把视线移回他脸上,这次眼中带着点情绪了,像丁门每次损兵折将时候那种,要扑上来咬谁几口的狠劲儿。

师父咬徒弟,自古没这个前例,丁白缨也不肯开先河。

她不出声,提起刀重新回到风雪中。

死都要自己落个孤寡伶仃。

真是最毒妇人心。

丁修长出口气,闭上眼。

赶在他怀疑自己出的是最后一口气前,丁白缨又来了。

“怎么?决心领死?”

丁修不理会,只等自己喘出最后一口气。

丁白缨却话多起来:“想必是吃够好肉好酒,看够了好看姑娘。”

丁修哼哼:“吃哪有够的……再说,你也死啦。”

丁白缨沉默,或许是被丁修说愣的。怎样都好,丁修装瞎,就只能成悬案。

丁修闭着眼喘气,打算让谜底一直悬下去。

丁白缨却自有主意,这个半路师父道:“睁开眼。”

丁修的反骨一生,从不被驯服。

然后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烫在他嘴皮上。

丁修眼睛眯出条缝,透过缝看她。

丁白缨视线没往他身上落,而是跟着那碗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粥和勺转。

“既然死不去,就活着。”

说完她平平静静的舀了粥,喂他之前吹了吹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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