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之前,装备耐克
加藤太太后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小时候笨得很。”
数落一直持续到弟弟加藤步出生才渐渐搁置。
当然,这不代表加藤胜后来就聪明了。
加藤胜知道他妈没夸张,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
幼儿园报道第一天,家长们忙着和老师东扯西拉,小孩像绵羊一样被放养在院子里。女孩们几乎是瞬间就打成了一片,在男孩还发呆的当口呼呼啦啦占据了秋千滑梯。
虽然依年龄来看是不该懂什么男女有别的,但那个时候的男孩就算遭受同性排挤都不屑和女生挨近,往往自发认定她们是某种人类之外的生物。于是同龄的男孩们站在一边,或羡慕或愤怒的围观被抢占的资源。就这点来看,女性这种不会排斥异性加入圈子的生物的确是比另一种高明许多。
加藤胜懵懵懂懂,因为回忆那个时段无一例外的一片空白固而推断自己应该是那个状态。站在他旁边的男孩掏出两个鸡蛋给了他一个。
这种友善的热情他当然毫不迟疑的接受了。
男孩几下弄好,把鸡蛋吃下肚,相比之下一点点剥开把蛋壳放进口袋里的加藤胜就像个小姑娘。他没来得及咬上一口那个友善的男孩子举着手大喊起来。
“老师,他乱丢垃圾。”
被诬陷的加藤胜站在碎蛋壳旁没有吱声。
这一切加藤太太尽收眼底。
接着她总会把这个故事放在“你小时候笨得很”这话后头,让它们铁证一样彰显长子的傻冒。
加藤胜读小学的时候,加藤太太差不多每天要把这个故事说上五遍不止。
紧接着她会逼问:“你是不是又和玄野计出去玩了。”
老实说加藤胜觉得自己小时候脑子大概真有点问题,因为对于那次栽赃他压根没留半点印象。可加藤太太记忆力好且心智健全,在阿计这个名字数年后又从儿子嘴里蹦出就留了个心眼,没几下就套出了话。儿子和那个男孩再次成了校友不说,还再次每天一起瞎混。
“你是不是傻?他哪里是和你玩,他是在玩你。”
玄野计作为孩子王,当然是不需要执行自己的每一个鬼点子,他只需要酷和机灵就够了。
掏鸟蛋、吃草、单车冲浪、水上飞、旋转秋千、榴弹猫……恶行累累的主谋简直要让周围孩子的母亲们胆战心惊。
“你看他礼貌的样子,哪里会想得到?”
加藤太太所谓的“想得到”,特指玄野计让加藤胜两次腿骨脱臼。当然还有很多次无防护下的高空自由落体以及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皮肉伤,这些,是加藤太太不知道的。但毕竟加藤胜是真的傻,又不晓得记仇,只要还拥有身体的自主权,绝对会积极响应玄野计的每次呼朋引伴。
总而言之,搞不好是多年下来习惯对自己说一不二的乖宝宝忽然拒不执行“离玄野计远远的”这个母令的恶行让加藤太太心灰意冷心如死灰,才决定再生一个聪明的。
加藤总是忠心耿耿,听话不抱怨的最高级小跟班,因而玄野计在众拥护者中同他走得更近。
毕竟对于加藤胜来说,世间没有玄野计克服不了的难关,只要对方想,他可以做到一切,这样一个人想不敬佩是很困难的。
这种崇拜驱使之下,你很难去质疑对方的每一个想法和观念。
因而玄野计在得知加藤太太怀孕之后,立刻断言“加藤,你要倒霉了”的时候,半点没觉得不正确。
等加藤先生回到家,加藤太太提起想要吃冰淇淋,加藤胜自告奋勇要同去购物。
都说夫妻往往性格上会很互补,加藤家显然不是。
加藤太太心细如发,加藤先生同样明察秋毫。
在加藤几次欲言又止,加藤先生问他:“是不是对家里的情况有些不安?”
加藤揪住他父亲的裤腿:“如果妹妹很聪明,你们是不是会不喜欢我了?”
“如果有了妹妹你还会喜欢爸爸和妈妈吗?”
加藤把脸埋进父亲西裤的布料:“喜欢的。”
“那我们又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加藤先生蹲下来,揽住儿子的肩膀,“你可是我们的儿子,永远都是,谁都改变不了。”
作为消防员的父亲是加藤胜最崇拜的对象,他这通发言让玄野计这个排名第二的推断突然不那么必然。加藤胜仰脸看着加藤先生:“我也会喜欢妹妹的。”
“如果是弟弟怎么办?”
当时加藤并不明白自己父亲这么了不得的人物怎么会搞不清楚第二个孩子的性别,他拼命摇晃脑袋:“一定是妹妹。”
作为一个头脑不如何灵光的小孩,他的预感不准也并没什么好稀奇。
加藤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第二个孩子加藤步,是个男孩。
大约为了让长子安心自己在家的地位并不会因为多出一个成员而发生变化,加藤先生在加藤胜七岁生日那天送给他惦念已久的一块滑板。
拆开礼物后加藤胜乐坏了,恨不得马上在家里试用。当天夜里甚至抱着滑板睡觉。
好在第二天是周末,学校不上课,他就算被滑板咯了一夜睡不安稳也不碍事。
没等加藤太太叫他,加藤胜一骨碌爬起来,吃完早餐带着他的宝贝滑板去找玄野计了。
在他按响玄野家门铃之前,门就开了。
玄野计看着他,不冷不热的招呼:“哟。去玩吗?”
加藤没追问,他不聪明,可对气氛解读总是不算太差。他一如既往笑起来:“好。”
那块让加藤兴奋了许久的滑板,玄野计看了除去眼前一亮,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喜悦。
他俩交换着向前滑了一段路,之后干脆一个蹲在前,一个在后面用脚蹬。
太阳渐渐升得高了,他们两人汗淋淋的躲在树下,舔刚买来的一拆二的冰棍。
“阿计,我弟弟其实很可爱的,你有时间要不要来看看他?”
玄野计只是继续集中精力在冰棍上。
“阿步他会喊我哥哥了。而且他第一次看见我就拿手抓住我的手指。他的手小小的。我说不清楚,总之你之前说的不准确。我现在挺幸运的。”
“烦死了。”玄野计手上的冰棍融化了,糖水淌在他手上。
“诶?”
“弟弟什么的烦不烦啊?”
扔下这句话和化掉的半截冰棍,玄野计跑远了。
加藤默默吃完自己那一半,之后把冰棍木棒捡起,丢进垃圾桶。
又过了几年,加藤先生和太太双双殒命于一场车祸。
加藤胜带着加藤步不得不寄住到亲戚家,并转学去了附近的学校。
从他们踏入这个陌生环境起,加藤步就缩到他背后,扯住他T恤小声问:“哥哥,我们能不能不住在这里?”
加藤胜像加藤先生常对儿子做的那样揽住弟弟肩膀:“没事的,阿步。哥哥在这里。”
他看着这群名为亲属实质上只是拥有相近血缘的陌生人,忽然想起敢迈腿且能从阶梯顶跳到最下面的玄野计。他羡慕他无所不能,勇往直前,从不畏惧。
现在尤其如此。
玄野计值得佩服吗?
当然。
二年级下学期放学结伴回家的路上,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女孩被凶神恶煞的男人拖着往前走。
女孩看上去就像那些普法节目里吓懵的未成年受害者没多大差别。
加藤怀疑不只是自己看出了不对劲,可同伴没谁都不说话,他们甚至不敢往女孩方向看。
而显然只有加藤胜知道如果不想要事后悔恨,就只有趁现在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伤害一旦发生,后悔总是于事无补——到现在为止他这样的追悔心情如果能兑成钞票,绝对会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他刚迈出一步,那男人就像后脑长眼睛似的,转过头来不偏不倚的瞪牢他。
加藤下意识的说出那个万能的名字。
“阿计。”
不知道是出于巧合还是维护发号施令者的尊严,玄野计真的站出来了。
“大叔。”
这话成功把落在加藤脸上的视线吸引过去。
“美奈子看上去好像不太对劲,要不要我叫她妈妈过来?”
“哈?”
“就在那边便利店。大叔,你不知道吗?”
“你这个小鬼在胡说些什么?”
“或者要跟我们一起去警署,大叔?”
英雄故事未必总是大团圆收场。
那天的最后,在警员的目送下,因为考砸了害怕被训斥的小女孩跟着爸爸,那个凶神恶煞后脑勺长眼睛的男人回家了。等他们离开,玄野计被迁怒于人的公务员碎碎念了一通。回家路上,加藤胜跟在玄野计后边。
“阿计,不用理会他们。”
“我没有理会他们。”
“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
“我才不是因为了不起什么的去做,也不需要回报。”
“啊?”
“想那么做而已。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
在那秒之前,加藤胜从没想过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答案。
追求正义的追求赞赏的追求金钱的,五花八门的答案里居然能有这样的别具一格。
他忍不住眼睛发亮:“你真的,非常非常……”
玄野计有些不耐烦的回头:“怎么?”
加藤胜把那些肉麻的称赞憋住,飞快地摇了摇头。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决定要成为玄野计那样的人。
不需要回报不需要赞赏不需要理解,只是因为想这么做就可以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看上去非常简单,但每次都会因为懦弱缩在后面的自己躲在被窝里流泪的加藤胜知道那又多难能可贵。
他有些后悔没让玄野计明白自己有多希望成为他。
更后悔没让加藤太太了解到儿子不是个不辨是非的小跟班这样一件事。
被加藤太太不幸言中,加藤胜确实头脑不佳,学习也不如何灵光。
转学之后考试进不了好国中,只能在末流里面混日子。
他也固执的按照自己的目标去执行,即使成功的只有很小一部分。
过去的朋友几乎都断了联系,包括玄野计。只是极少数的时候会听熟人酸溜溜提起他读了本市最好的国中,脑子好就是不一样。
作为昔日跟班的加藤胜听了总是很平静,没产生要和偶像重逢的冲动。
一次也没有。
毕竟大家已经走到不同的道路上,以后只会越离越远。
加藤胜自从决定了要成成为怎样的人之后不再讲究面子,可也并不代表他想再重温玄野计脸上的不耐烦。
直到班上最后排的男生自杀。
事情发生在物理课上。
他压根听不懂这些个和无字天书没差的东西,干脆扭头看窗外。
正对着的教学楼有个穿制服的男声正推开窗户。
接着人影先把一条腿跨出,跟着是另一条腿,之后整个人坐在窗框上。
“喂!”
全班都被突然站起来大叫的加藤吓了一跳。
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加藤指着对面吼起来:“你们先稳住他!”
自杀者临终前的舞蹈令瞌睡的学生们立刻振奋。
加藤冲出教室往那边奔过去。
实际上他也在想,会不会待在教室比较正确?赶过去来得及吗?或许应该交给其他人?大约求助于老师成功率会比较高?
脑袋里转着这些,并不影响他不停步的往前跑。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赶到对面教室的时候男学员还没来得及纵身一跃。
“我们好好谈谈。”
男生回过头。
是认识的脸。
加藤暗自松口气,放轻声音往窗户靠近:“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你先下来。”
保安和老师们也赶到了,他们驱赶开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门口。
最滑稽的是有人拿扬声器从楼下高喊:“别冲动!”
“你看他们。”男声说话了。
加藤顺着他的方向看。
对面教学楼上是无数闪光灯,时不时有人喊“跳啊孬种”“赌你不敢”“人渣就只有这点价值了”之类的话。
“你根本不需要在乎他们。”
“怎么可能啊。我生活在这里啊。生活在他们中间。”
“野间,过完国中,还有高中,之后还有大学……只要你想,这里会很快过去。”
叫野间的男生不再看他:“是啊,居然还会有高中、大学。”
他说完,就像是游鱼滑入水中,窗户毫无预兆的空了。
身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就像炸雷一样远远近近重重叠叠。
保安和男老师率先奔到床前,齐齐探头去望。
加藤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句话塞满了脑袋,以至于周围的人和物都像是慢放的默片电影。
默片放了多久他不知道,让默片终止的是一个声音。
“加藤?”
加藤胜抬头。
“果然是你。”玄野计表情冷淡,“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阿计,我”
“怎么了?”
“我想变成你。”
玄野计一脸莫名其妙:“你搞什么?在录整蛊节目吗?”
“我……我害死人了。”
玄野计没有当真的意思,只是懒洋洋坐到他身边。
“那你要去自首吗?”
“不是开玩笑的……”说这话的加藤胜脸上堪称是灾难级的涕泪滂沱。
“喂喂,多大的人啦。”
加藤胜抹把脸,口齿不清的继续:“我和阿计比不了,如果是阿计,一定可以救他的。”
玄野计脸上的懒散收敛了些,正色问道:“怎么了?”
“我的同学,虽然我知道他一直被欺负,可从来没有帮助过他。昨天走廊上他想和我说话,但我忙着去打工……我只是……走了。”
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在所有追着玄野计的身影里加藤胜永远是垫底的那一个。
身为领头羊的玄野计,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勇往直前,决不回头被虾兵蟹将绊住脚。
唯独有一天,追随者大多回家了,只有加藤胜还契而不舍的追在他后面。
他们在废弃工厂上蹦下跳,加藤胜尽力完成了玄野计当天发出的大号令。而当唯一的执行者障碍跑中崴了脚,游戏就结束了。
小孩子哪里懂得病痛这个概念,快六点,玄野计拍拍身上的灰土,招呼加藤回去。
风一样的崽子怎么来的,当然还是怎么回家。
玄野计照例迈腿不回头的飞快往前跑,白衬衣后背鼓起,仿若会有救世主的圣光破出似的。
没出息的加藤胜照例追在后头,崴了脚加倍的追不上,越落越远。
于是他非常缺乏男子气概的哭起来。
“加藤。”国中的玄野计犹豫片刻,之后伸手捏住加藤的肩,“你尽力了,不是吗?”
“我想变成阿计这样的人。”
“哈?”
“会一直努力的。”
玄野计懒得和他纠缠,满脸随你喜欢的表情耸了耸肩。
“我要努力帮到别人。”
玄野计斜眼看着他,最后在他的一脸认真中绷不住露出个受不了的笑。
就像当年加藤追不上时哭得稀里哗啦,折转回来找他先用拳头威胁他不许再哭,却被他一连串的打嗝逗出的那一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