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尘世一切
罗星受伤后,听见了杨锐藏着没说完的后半句的,大概除徐宏再没别人。
对于杨锐惯常的报喜不报忧,徐宏有所了解,但从不戳穿。
一如杨锐放任他的心软。
杨锐有多着急,多愤怒,多愧疚,徐宏门清。要知道他们一下小艇,杨锐早冲出去老远,踩起的水花飞溅出老远。
他第一次领教队长两条小细腿的神威,晓得杨锐以前随口提起的跑得快都是因为老爹揍人疼得厉害,不是玩笑。
而在那之后,他感觉得出杨锐开始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盯牢他,好像自己成了颗走动的炸弹。
大可不必如此,徐宏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他当兵没有个人英雄主义作祟。
世界上脚踏实地活着的人千千万,徐宏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这类人不给自己沉浸在幻梦错觉里的机会,对待自己有一是一,格外心狠手辣。
然而这样一条和错觉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近些日子因为杨锐的过度留意竟然头脑错乱制造出令人信服的错觉。
好像杨锐看他不顺眼。
这当然是个错觉。
整个队里数他和杨锐最为亲近。也可以说,面对除他之外的队员,杨锐都会不自觉带上领导跟前止步勿近的气场。
徐宏擅长解决问题,然而唯独这题,只能干瞪眼。
不用劳动自己那双面积惊人的镭射眼,他把杨锐的小心思如同神算那样摸清摸透。杨队长过不了名为良心的那关,自认同每个被他指令影响生死的队员打成一片是没心肝的一种。
徐宏忍不住要长叹口气。
他叹气,再次将杨锐仿佛注目成吨炸药的视线引来。
老母鸡副队明白队里所有人的小问题,包括自己,包括他和身份不符的毛病。
黄历上出行都讲究个时段,而徐宏的心软永动机那样永不歇气。
万幸这点连轴转的心软是绝不泛滥的。
杨锐懂他,就像他懂杨锐,一直如此。
或许人与人之间如同由无数个似是而非组成的谜语,你以为看透的部分其实全然不是你想的样子,形似神不似。即便如此,全天下没人了解他再正常不过,可杨锐应该是懂他的。
这点不容易的懂得,让杨锐在枪炮乱飞的战地无次数掩护他为他国平民拆弹。
那点心软促使他把断指放回断掌上,用沙土埋起来。
他看着断掌的数秒,感觉到了杨锐的视线。
虽不至于归类到反对和恨铁不成钢,也是种不认可了。
杨锐报喜不报忧的本事完全是无师自通,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初中那会儿他英语不好,新来的英语老师用花体在期末试卷顶端写了个大大的D。
不管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还是一个自尊过强的优等生都会敲响警钟,直面危机,之后谱写一段奋起直追的套路史。
很可惜,那个时候的杨锐不属于以上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阵营。
都说小孩跑步的速度和老爹拳头的硬度成正比。当哥的男娃都早熟。前半句,倒没什么错漏,至于后半句,杨锐其人,算是极其生动的另类辟谣。
另类辟谣卷起期末考试需要家长在分数旁批示已阅的英语试卷,在学校五十米之外的小区旮旯里将这个扎眼的D回炉重造。
无数个顶着厚度能和玻璃瓶底碰瓷的眼镜儿学霸们耗费了整个学期苦读才修炼出个A。
而他,不到五分钟的功夫,轻描淡写令D羽化为B。
然而他小看了同样身为学霸的英语老师无数次把手练抽筋的字体,把伪装的技术活想象的过于简单。
杨锐的爹,虽然不通英文,人生只掌握一门语言,却有人世间名为不如意苦海锤炼了几十年的火眼金睛。他将虎目睁圆,不消片刻就拆穿了西洋镜。
之后杨锐的工人老父挥动拳头,追着儿子,身体力行的让亲骨肉明白了一寸光阴一寸金,不爱学习揍死你的终极道理。
铁拳许多时候外强中干,治标不治本,苦口不良药。
杨锐还是那个杨锐,直到名为生老病死的耳光冷不防打过来,扇倒了爹妈,面对他爹胖揍仍可以不为所动的杨家老大看到再没人为隔绝的真实世界。
起初他本也想逃离这种不讨喜的现实,无数次成功闪避他爹拳脚的少年对自己飞跑的时速信心满满。但他错了,失败数次他惊觉,来自亲人的铁拳居然是飞毛腿能甩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没了拳脚的督促,杨锐反倒渐渐有了他爹巴望他有的担当和自尊。其后,这两样东西取代了爹妈,开始长久的陪伴着他。
入伍,受训,争强好胜……仅余的一点时间拿来挂念妹妹,除此之外他没时间去回想二老。
直到他遇见徐宏。
徐宏那双被他戏称为“占了半张脸”的眼睛,实在很还原当年他爹瞪人的风采。
几乎重合的风采,并不会让杨锐认错爹。
小徐毕竟不是老杨,他有老杨没有的,也不能理解的柔情。
它们被全数奉献给平民——不分国籍。只因为他们脆弱,手无寸铁,饱受伤害,在他面前睁着再无泪可流的眼睛。
柔情过度的人十之八九优柔寡断。
徐宏全身上下没一点儿和拖泥带水沾边的地方,他空怀一腔对无辜生灵的柔情,手上不得不精准的射击。
这种自愿的精分同每一次任务形影不离。
好在眼睛占地实在惊人,哪怕真偶尔憋不住眼泪,也还有很大空间储蓄不至于它们跌坠。
因而眼大的人种也有很多类别。
老杨的大眼是便于明察秋毫的精明人特有。
徐宏那双大眼则是软心肠的标配。
理智上很清楚,但徐宏还是让杨锐有点儿怕他。
战场上小徐不经意投来的一眼都像是无声的质问,问题内容和老杨有异曲同工之妙:就置之不理了?我们本可以做到更多!
所以他接受徐宏的疑问,事实上小队里就只有他能解答徐宏的提问,或者说,徐宏只信服他所给出的,对于眼前大部分死亡无法制止的解答。
杨锐很清楚徐宏并不是真的好奇。
徐宏只是不服,只是愤怒,只是心酸,只是无能为力,这个没脾气的人只是为无能为力的随波逐流不服愤怒心酸并且还是无能为力。
可杨锐也越来越害怕徐宏丢出来的问题。
杨锐面对来自徐宏的问号,其实同面对老杨的诘问没有区别,每一个答案纯属糊弄。
答案和解决方案都在他手心里抓紧,拳头松开就会被人看出来两手都是空空荡荡。
他和徐宏有一样的无能为力。
所幸杨锐觉得他不在乎。
至少没徐宏那么耿耿于怀。
战场上的软心肠,基本都做了短命鬼。
队里边,这样的人不能太多。
他怀疑徐宏总有天会管不住柔情把自己害死。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蛟龙从不缺席的日常。
因此杨锐的解决方式是考虑到队员安危时分出八份注意力——徐宏、佟莉、罗星、李懂、庄羽、陆琛、张天德、徐宏。
有些像还债。
还他没来得及照顾的老杨。
也有可能不是。
士兵有自己的思考,尤其他们这样的兵种,脑瓜转慢点儿就只有阵亡。但思考是以完成任务为目的的,他们的思考,不必说出来。
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完成任务。
全员平安,全员平安,全员平安。
作为副队,徐宏理解他,宽宥他,支持他。
蛟龙们横跨地球,奔赴不同的战场,受伤和呼吸一样寻常,牺牲和死亡一样无从回避。
这却是杨锐亲历的最惨烈的一次。
那个总帮全队人流泪的徐宏这次双眼干涸,茫然。
他看杨瑞,杨锐看他,只一眼,仿佛无形的接力棒被塞进手里,总以为自己没有柔情的杨锐开始流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