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样的汉子,任性

[孔雀]漂流少女

想要掌握投胎这门技术

 

 

第一次去动物园,妞妞四岁,那只死活不开屏的绿孔雀她记得特别清楚。

她对它念“孔雀孔雀快开屏”把嗓子耗哑了,孔雀仍是不为所动。

每次快出公园她就央求爸爸再去看一遍孔雀,并担保它肯定开屏。

爸爸抱着她往回走了三次。毕竟是嫡亲闺女,毫无根据的保证也能成功三次。到第四回,妞妞再要看孔雀,他保持着没丁点不耐烦的深情,温声说:“爸爸抱不动啦,你说咋办?”

妞妞撅着嘴,瞅向高卫红。

一直甩着手的高卫红发言了:“先把孩子放下来。”

她爸依言行事。

妞妞双脚一落地,高卫红抓起她的手大步朝公园门口去,不忘数落她爸:“都是给你惯的。”

妞妞明白自己无异于上当,大哭起来。她爸犹犹豫豫的要拦,而高卫红比那只下决心不开屏的孔雀更加立场坚定,不为所动的在路人侧目中拖着女儿回家。

和妞妞爸外放的父爱不同,高卫红很懂得拿捏分寸,有时候过度的内敛几乎让人怀疑她对亲骨肉没有感情。妞妞爸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显然这位母亲早在反溺爱概念出现前就认定双亲都对子女表现出爱意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答案出现在从动物园回去的当晚,妞妞郑重跟他爸说“我恨她”后,她爸的解释。

虽然完全不懂,可妞妞觉得她对这人的讨厌很难再进一步了。

然而她小看了高卫红。

因为第二年高卫红就和她爸离了婚。

到底谁提出来的,她搞不清楚,但坚信被辜负的一方绝对是她爸。

他对高卫红有种讲不清楚的迷恋,并肯为这种迷恋付出代价,具体体现为无原则的伏低做小,生活中的大小笼头一律交由高卫红把持。

高卫红在她眼中没什么值得夸赞的魅力,漂亮搁在四十岁女人身上就很不合衬,身为人母更是把美丽贬值个透。

而这样一位人妻人母显然还不擅于生计,大权在握的结果就是一家三口得到同等的亏待并为之不称心。

对妞妞来说,经营失败的婚姻总需要一个人来负责。

她和高卫红不亲,又冷静旁观多年,将父亲对高卫红一头热的爱和弱态尽收眼底,所以矛头指向高卫红并不稀奇。

哪怕这个女人为生下她吃了些苦头也没差。

据说高卫红怀孕四个月开始吐。

也不是吃什么吐什么,而是每天下午三点二十吐上一两回,准时准点。

据说这是她当年看到伞兵群落地的时间。

高卫红跟伞兵这个工种极其具体个体有点事情,妞妞不清楚,也没兴趣。

对于儿女这种没心肝的生物来说,母亲这个角色模糊而又明确,她们绝不是女人。既没有属于待嫁女性的过去,也没有摆脱人母身份的未来可言。

高卫红是个例外。

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身份她统统扮演失败,唯独女人这个角色永不砸锅。

哪怕成了个残留下丁点姿色的中年妇女,还是能透过穿着打扮就晓得她年轻时候就是个懂如何在受限环境里尽量凸出自身优势的雌性动物。妞妞一边唾弃,一边扎紧腰部的衣料——高卫红的存在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让她眼睁睁变成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高卫红让她绝望。

让她对自己也绝望。

两者相加,宰相海涵都不能不产生怨恨。

高卫红是你妈不假,可生你之前她也年轻过,风光过。她想要有点什么不需要你同意。就算好梦不成真,但至少可以梦过。

这是果子的说法。

妞妞对此嗤之以鼻。

果子的身份摆在那里——高卫红,年轻过风光过的高卫红的裙下之臣。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毫无可信之处,因为他们连基本的对迷恋对象的选择上都有问题。

要知道男人觉得女人复杂可怕,在女人眼里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位裙下之臣至今未婚,虽未脱离臣籍,心里指不定把高卫红供在什么地方又跪又拜,但不妨碍他同时周旋于声色场所和各种女人厮混。

妞妞看他,把“吹牛”这样的轻蔑在脸上放大。

果子不忙着把气力花在说服上,而是食指中指夹她鼻头一下,被打开手后给自己送一口酒——在高卫红旁边他是不抽烟的,身为高卫红的骨血也就沾了光。

他说起和高卫红的初遇,城市虽小,两个人遇上很难。这种困难之所以能解决,缘于伞兵落选的女孩自制的降落伞,她把它缠在自行车后座,踏着车让它迎风舒展。

招摇又好看。

“到底是招摇还是还看?”

妞妞冷冷发问。

“在这儿,那个时候没人敢招摇。所以招摇就是好看,好看就是招摇。”

果子回以饶舌。

可惜妞妞聪明的太早,谁都休想糊弄她。

提起这场缘分,果子的脸上是想要表现为满不在乎的淡然表情,可惜总会用力过度,以至于那些不在乎变了味,成了念念不忘昨日重现。

妞妞某天找机会问了外婆:“她以前想当伞兵?”

外婆早就明白她们母女间的心病,这个“她”有特殊的指代性。但她对此倒也乐见其成,老伴离世,没有朋友亲戚,孩子和她都不亲,于是这群隔辈就成了寄托,能笼络一个是一个——有爹妈宠爱,自然是不容易亲近人。

“做梦都想,后来还绝食,我和你外公捏住了鼻子逼她吃才好了。”说到这里外婆压低声音,仿佛说要的是什么家族禁语,“落选是当然,人家哪里肯要她?”

一个只顾自己欢心的母亲固然可恶,但一个乐见子女出丑的母亲更令人发寒。

妞妞决定以后都不理会这个老巫婆。

外婆自然不知身价跌破,沦为巫婆,她抬眼,透过滑到颧骨上的老花镜外的缝隙警惕问:“谁告诉你的?”

妞妞懒洋洋回答:“果子。”

外婆脸上立刻是了然和冷笑了。仿佛嫌表态不够坚决,她又补充出一口痰。

躲开那口为了然与冷笑赋予形体的秽物,妞妞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走了。”

然后她大步跑起来,把那句“不吃晚饭啦”留在背后。

外婆有外婆的道理,对果子的看法不见得有偏颇之处,但妞妞不乐意听别人批评他。她觉得又不害人,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但在这个地方,这个养大了高卫红三姊妹的地方和它收容的居民们不这么想。

他们的观念,妞妞可以从外婆身上窥出个系统。

谈恋爱是流氓、跳舞的是妓女、短袖离手肘五厘米以上必然是骚货。

而多年以前,爱同舞跳拿手,袖子够短的姑娘打交道的果子会有个什么评价也不难猜了。

帮助妇女失足,他自然也就是流氓中的一份子。

她一心忙着为果子打抱不平,没想过几个小时后总在二楼走廊上织毛衣的老巫婆会突然心梗。

半夜里小舅来了,他不上班,但也不爱上高卫红这儿来串门,倒不是姐弟间不合,而是有更重要的大事需要他操心。同退休老头们杀几盘棋,或者去小舅妈的场子里帮衬。他成年人的风范也仅仅体现在这份爱好和生计两样都不担搁的实际上了。

他靠在门边,拒绝进屋,神色平静的说了些什么。

高卫红大约也平静。只回了声:“哦。”

等小舅一走,妞妞问高卫红:“怎么了?”

高卫红忙着发呆,没回答。

这是三口之家散掉后妞妞首次主动同她讲话,然而也并没有迎来什么优待。

妞妞换了个带讽刺的口吻:“又来借钱?”

高卫红回魂了,这体现在她撩起头发塞在耳后:“你外婆走了。”

“去哪儿了?”

“她那把年纪能走哪里?”

这个答案藏在心里,隐隐约约,算不上始料未及。

但妞妞想起下午啐在她鞋边的那口蓄满力量的痰,仿佛卷进梦中,只有失真。

“你收拾一下,我们过去。”

妞妞没有应对此种状况的经验,懵然点头。

高卫红坐在椅子里,肩膀下塌,双手搭在膝盖上,很有一点双亲亡故孤儿的可怜相。妞妞对外婆感情不深,看高卫红日常表现也差不多,可人死灯灭,总能勾出些美好过往催动肝肠。她僵着手,不清楚该怎样对高卫红这位死者家属表示哀痛。

高卫红仍穿着睡觉的汗衫,透过衣物能隐约看见有些下垂的乳房轮廓。

妞妞移开眼,升起日常的气恼,怪她不晓得廉耻。但因为特殊时期,这气恼很轻柔,几可忽略。她看着拖鞋里缩起的脚趾,问:“你说……要不要通知爸爸。”

高卫红显然不认为有什么理由减少一个帮得上忙的劳力,哪怕是前夫:“为什么不通知?他只是搬出这个家,又不是搬出这个市。”

果然是铁石心肠,妞妞再看她就没了那丁点同情:“我去找他。”

“我们现在先去外婆那儿,等明天早上。”

“我现在去找他。”

高卫红声音高了几度:“急什么?”

妞妞冷冷回她:“我急什么。死的”她停一停,缓口气,“是你妈,你都不急。”

高卫红不是个普通人,身子在尘世翻滚,心和魂却不晓得浪荡在哪里,因此任何俗人俗事都休想刺痛她半分。

妞妞渴望父女团聚的心思在她跟前想必无所遁形,但她没有什么作为一个女儿偏向父亲的离异母亲的心酸:“明天一早,你先去学校请个假。”

院子里搭个棚子,两旁支愣几个花圈,堂内一块厚布挡住生人死者,桌上摆了遗照香炉下头搁了三个蒲团供活着的参拜,但凡上香,总要碰到那个没挂好位置的黑色奠字。

来的人不多,都是街坊邻居,因而高家的三姊妹不足以用忙碌掩饰各自平静缺乏悲痛的脸。多亏隔壁的婶子,因为外婆给他儿子发癔症时打的几针镇定的恩情,卖力的哭嚎了几嗓子,才不至于冷清到底。

妞妞她爸是个软心肠的好人,看了这样的惨淡告别仪式,忍不住要叹息几声。他对丈母娘是有几分好感的,他对人总容易生出好感,哪怕前妻嘴里对她的评价不佳。

“你外婆走得太突然,你一晚上没睡困不困?”

“我没事。爸你呢?单位那边没事吧。”

“你放心,请好假了……你不要为这事影响了学习,”说完他住口,毕竟这对祖孙感情有限,到达不了影响日常的高度,又说,“你外婆的事你该第一时间来找我。”

这话半点不存伪,妞妞去单位找他,听了来意他当下就请假跟来,忙里忙外的身影比高家的不肖子孙有人情味得多。

“知道都已经是半夜,她不让我去。”

这个回答让她爸沉默了,半晌他说:“你妈怕你不安全。”

“她才不关心这个。”

“哪会呢?爹妈没有不关心的。”

 

外婆一死,笼罩在高家子女身上的不幸居然开始消散。

小舅舅投到股市里的钱——所有人断言响都听不见的行为得到了不小的回报。具体数目无从得知,但大舅妈金枝这种向来瞧不起丈夫家人的能干人都开始和颜悦色,三催四请的邀小舅一家吃饭,由此可见,是发了财的。

小舅和大舅不睦从不是秘密,他板着脸一推再推,最后居然也被金枝说动,提携她一起投入股民汇成的洪流中去了。

早在大舅小舅家的活动脚步走起来之前,红光满面的小舅先找到了高卫红,给了她两摞百元钞票,让她买好吃的给妞妞,多买些漂亮衣服……一通交代,简称为别亏待自家娘俩。

高卫红不要。

她要小舅把钱拿给小舅妈,因为这个女人拖家带口的那几年日子太不容易,还要小舅保证不辜负小舅妈。

“丽娜是最关心你的人,你不对她好还对谁好?”

知冷热的好话想必传到了小舅妈耳朵里,自此以后她和小舅分工合作,小舅往大舅那儿跑业务,小舅妈上高卫红这儿联络感情,来的时候从不空手。

难为高卫红的少言寡语居然没有把她的热情逼退。

这回小舅妈串门,正赶上妞妞也在。

两位妇女见她出屋,立即喊住她。

“听说学校附近出事了?”

妞妞茫然:“什么事?”

本想寻找到更多细节的小舅妈登时一脸恨铁不成钢:“有个小姑娘被附近的流氓糟蹋了!你们学校的门卫发现的!裙子都给撕烂了!”

高卫红道:“自己不招摇,怎么会惹上那种人?”

当然,她的言论代表了整个小城的看法。

大人之间的交际妞妞不感兴趣,应付了小舅妈几句要小心的交代,她出门前带上了水果刀。

妞妞这点像高卫红,话少,戴孝期间更加沉默寡言。

那群围着她打转的男学生也终于在胳膊上那圈黑布的威慑下乖乖绕道。

这天值日完回家,路上竟然一个人没有。刚出校门口身后突然有人朝她按自行车铃,还吹了声口哨。显然对方的身份不是个流氓,也差不太远了。

小舅妈的话并不让妞妞惧怕,她一手抓紧书包带快步往前,一手隔着布料捏紧包里的小刀。

世界上像她这样的人硬气的人不多,但显然身后吹哨的也是一位。

“喂!”

那人越是喊,妞妞走得越是快,到最后索性成了狂奔。

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朝人多的地方跑。

但这天正赶上饭点,路上连往常聚堆儿蹲着打弹子的男孩都见不着影。

打断她狂奔的是一块土疙瘩,历久经年,谁都没想过为它挪窝。

摔破了腿的妞妞不跑了,她坐在地上,两手抓住那把拉开的小刀。

那个跟着的影子靠近了,仿佛知道她藏身于此,下了车推着笼头走,黑影拉长到一定长度后露出解放鞋和长腿。

妞妞往那长腿上扎了一刀。

然后她听见单车砸地上的声音和痛呼——果子的痛呼:“操妈逼!”

果子是硬汉,但硬汉冷不防见血也会惨号。

果子看清凶器和凶器的主人后按住伤口痛骂:“疯了?见了鬼啦?用那玩意儿招呼人,是想进去吃公粮?”

“我以为是坏人。”

“我他妈是坏人?好,我是坏人。”

好在方才果子没用力往刀尖上撞。不过裤子多了道口子,油皮破了冒出的血还不如妞妞的伤口深。

祸已经闯了,女人有种天然的直觉,能让她们做出恰好能解决这种处境的行为。

妞妞大哭:“你冲我吹口哨,按车铃,和我们学校的流氓一样,我能不怕?”说完她用力跺脚,伤口的血顺着膝盖往下流,颇有疯妇撒泼的霸道,“他们总围着我,开下流玩笑,扯我的裙子!谁都不关心谁都不在乎!我出事了指不定有人骂我烂货发骚才惹上麻烦!我是不是死了才有清净的一天?”

果子还是怒火万丈的果子,但愤怒的对象已经转移。

“是哪些人?”

妞妞哭得太厉害,张嘴就头疼。

她只能摇头。

“你妈怎么说?”

妞妞还是摇头。

果子对高卫红的反应也不抱什么积极心态,他想了想,说:“先回去。”

妞妞依旧不做摇头外的动作。

“别胡咧咧了,过来。”

妞妞茫然的看他,觉得这事不会轻易揭过。

但果子是宽容的。且对她的处境痛心到火冒三丈。

“老子车是骑不动了,你将就点,咱俩走回家。”

果子推车走,妞妞瘸着走。

没走出几步,他丢了车蹲下,语气不善:“上来!”

妞妞从善如流,趴到他背上。

果子驮着人,一手牵着车,在八点前抵达高卫红家中。除了自己如何光荣负伤略去不提外,在如实向她报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又询问对方有无解决流氓骚扰的良策。

高卫红有高卫红的想法:“一群小流氓,借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这回答很能说明问题。

果子对小孩总有用不完的泛滥柔情,面对冷血的母亲——哪怕他身为裙下之臣还是会不甘心,又说:“年纪轻才冲动。”

“让她穿老实一点,总不听,现在可好。”

果子不说话了。

 

第二天放学,妞妞没出校门就看到了果子。

穿得讲究,手上是两根并在一起,拎住头尾的武装带。

等妞妞到跟前,他一手护住她一手用武装带点过周围每一个脑袋,亡命徒的口吻道:“是哪些杂碎,你指给我看。保管一个不放过。”

妞妞环视周围,人群保持统一的噤若寒蝉,这副尊容令妞妞忍不住要得意。不能不得意。

得意里她想,果子为什么不是他爸。

转瞬她又释然,还好不是。

回到家,高卫红等在饭桌前——她上次整这一出,是为了通传离婚决定。

妞妞冷着脸,不声不响吃完了饭。

筷子一搁碗面上,高卫红开腔。

“你爸要结婚了。”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点亮妞妞的些许记忆。

几年以前的生日,她爸带她下馆子庆祝,老板娘嘴唇左下角有一粒小痣,显出种和妆容不搭的妖。当时店面冷清,老板娘因而有了热情的空间,上齐了菜又送了一碗长寿面。高卫红从不主张在外面挥霍。可妞妞觉得外面的饭是真好吃,应该说家里掌厨的人实在不如何。

当时调来的新老师吸引了全班的注意。

二十四五岁,戴金边眼镜,尖下巴白皮肤,嘴唇没有不开裂的时候,看着怪斯文。可从不穿衬衣西裤,四季都是球鞋,下雨天也照旧,而球鞋永远比大多学生的衣服还干净。

这位老师借了学校厨房,带着学生们去学做菜,分小组评分。

他挑出妞妞这组的,给了最高分——下锅后都是妞妞做的。

“第一次做菜?”

组员们点头。

“不得了啊,可能以后要出个名厨。”说完他对妞妞一笑。

年轻人的笑容总是迷人的,何况是个不难看的年轻人。

组员们也在那一笑里纷纷看向有名厨潜力的同学。

妞妞此前还不晓得被人夸奖备受瞩目是个什么味道,她把笑扼杀在紧紧抿住的嘴唇下。

那天回家,她自作主张在高卫红下班前做了个炒蛋和青菜。

高卫红什么表示也没有,洗完碗跟她说:“以后别糟蹋粮食。”

饭馆老板娘在她吸了口面后慢悠悠走过来,穿小城里罕见式样的连衣裙衬得该有的地方十足,不该有的地方没有,唯独脚胖,踩着双拢不住肉的高跟红皮鞋。最后她立定在妞妞爸旁边,话却是对她说的:“也不晓得合不合你口味?”

“我以为你们这儿是厨师做菜。”

腰贴在她爸白衬衣上的老板娘笑:“我哪里有那种本事,只有面是我下的。”

还没吃饱的妞妞觉得没了胃口。

她以前倒不知道人即使吃饱了,也会没胃口。

比如现在。

妞妞绝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高卫红同她没有亲近到开玩笑的地步。但奇怪的是这话入耳前一秒,她便有了难以言表的预感,并有和得知外婆去世时相似的失真。

“是吗?”

嫌她不够恶心似的,高卫红加上一句:“你要去吗?”

“那你去吗?索性咱俩一块儿?”

她的讽刺传达不到高卫红那儿:“不去了,要给红包。你要进好重点,指望不上他给钱。他还要留给你弟弟——他一直想要个儿子。靠谁都靠不住,你只能靠自己。”

妞妞冷笑一声,多年同凡俗离婚女性不同的高卫红总算露出怨妇逃不了的真面目,离间来迟,可毕竟不是没了。

这种险恶用心对她无用,一回房她就摔上门。

 

夜里,收拾好包袱的妞妞悄无声息离开家。

倒不是说早几小时离开高卫红会上前阻拦,但她不想再见高卫红,一眼也不行。

她找到果子家,在门上敲出不轻不重的几下响动。

很快果子就来开门。

看她拎着行李,他倒笑了:“聪明,还晓得睡桥洞马路不安全。”

“我能不能进来?”

“请吧。”果子说完,接过她的包。

“我还以为你可能不在家。”

“不在家在哪儿?桥洞还是马路?”

“你没有不方便吧?”妞妞说完,看了看里面那扇虚掩着的门。

“不方便也没办法。你小舅每次来找我,也从来不问过我方不方便。”

果子和小舅交情很深,这点妞妞知道,但他从没见这两人凑到一块儿过。

“你怎么还不结婚?”

果子瞭她眼,似笑非笑:“真是你妈的闺女,口气都是一模一样。”

“别跟我提她。”

“不提了。我倒要问你,结婚有啥好的?”

“女的结婚了,就有个人保护。男的结婚了,就有个人照顾。”

“那万一女的结婚了,男的还要她保护,男的结婚了,女的还要她照顾,那不是白费劲?”

“至少可以分套房,有点便利。”

妞妞这么说完,果子脸上显出些诧异:“懂得不少。比你们这个年龄的人强。但我不稀罕房子,也不想要啥便利……那些都是诓人的……方便一时,麻烦一世。”

“如果你肯结婚,我嫁给你。”

“乱讲。”

“不是乱讲。我六岁那年就想嫁给你了!”

“小娃娃,你懂啥。”

“那天放学下大雨,到处涝着,我爸那时候的女人的孩子淋了雨,他怕人家发烧,要我等他回来接。我抻着脖子等,同学一个个跟着家里人走了,就我一个还抻着脖子盼。我有伞,但学校门口的积的水太深了,我慌的要死,我晓得不会有人管我了,没人能指望。只有你拿衣服罩在头顶,趟过脏水,冒着雨把我抱回家。我就晓得非你不嫁!这个地方怕有闲话,我们就搬到其他地方!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什么时候想结婚,我就什么时候嫁人!”

妞妞说的太认真了。

实在很难把这种周密的打算分类到天马行空里。果子也很清楚,所以他尾巴着火似的跳起来,大约落荒而逃有损成人尊严,他反反复复讲:“你还小,你不懂。”

“我快毕业了。”

这句话成功赶跑了果子。

少女很难想象告白失败的艰难,她们总有一往无前的热情和无所畏惧。外面黑乎乎一片,而果子不会回来了,妞妞开始慌。

从小她就不喜欢哭,家庭破碎后孩子就是遗留错误,杀不死的累赘,没人会花功夫理会包袱的道理突然无师自通。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省点力气。

但现在她不想节约气力,相反,她想要精疲力尽。

她开始哭。从捂着嘴到嚎啕。

门开了,是果子,拎着买的牙刷毛巾塑料盆。

“老板睡在店里面,我们认识,他才买给我的。”

东西放下他又要走,好像屋里隔了炸弹:“安心住,晚上锁好门。”

“你睡马路桥洞啊?”

“睡单位!”

 

离家那天是周五,妞妞在果子家住了两晚。

周日晚上,她收拾了行李,给果子留了张字条回了家。

屋里黑漆漆的,高卫红果然睡下了,女儿的失踪不足以造成失眠这样破坏工作效率的不良影响。

 

放榜后,妞妞成了家里学历最高的人。

她填志愿选的是外省。

那段日子,认识的人见了高卫红都是兴冲冲贺喜,反而高卫红格外平静,仿佛考中的是贺喜人家的孩子。

她走那天,送她的不是高卫红,是果子。拎着水果零食,嫁女儿一样问东问西。妞妞整理行李时发现一个装钱的信封,什么都没写,但信封上有果子单位的名字。

在校的四年里妞妞没回过家,她靠做家教养活自己,不找家里要钱也就没有回去装出孝顺姿态的义务。

高卫红还是一个人,她爸结了婚。

毕业前工作她就找好了,因并不自视过高,比校友少费许多周折。

没等毕业,家里来了电话,说她爸病了。

妞妞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家。到了医院,赶上医生查房,她爸总体还好,只是从来健康的人这个年纪突然发作,始终有些吓人。

她没坐多久,再婚对象牵着个男孩进来了。

嘴角有痣的女人。

妞妞寒暄几句,走了。

他爸有没有事,她跑这趟都躲不过讨人嫌。

医院门口居然遇到高卫红——无需保养也不现老态,但同样,哪怕一身轻松也年轻不回来。

“来看爸?”

“你小舅不舒服,”高卫红说完举起手上的保温桶,“来送点汤。”

“你还好?”

“不差。快退休了。”

“退休了好,轻松点。”

妞妞说完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好了:“那我先走了。”

“不急着回去干脆住家里,别费那个钱。”

妞妞想了想,问:“方不方便?”

“还和以前一样。”

这还是妞妞离城后头一次回家。

高卫红没说假话,屋里果然是和以前一样——床铺和枕巾维持着四年前的模样,房间地板是唯一没什么灰尘的地方,难为高卫红打扫卫生还肯顺带拖一拖。

好在她也不指望更多。把屋里全部重新清理一遍,换好床单妞妞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高卫红回来了。

高家老二难得大方,买了不少菜,还有四瓶啤酒。

晚上吃饭她要给妞妞倒酒,妞妞拒绝了。

高卫红索性拿出柜子里的白酒往碗里满。培养兴趣要在三十岁以前六十岁以后这话大概不对,妞妞不晓得她几时多出这样的爱好。

高卫红的手艺还是那么难以下咽,妞妞如果没被自己的厨艺养叼,兴许能多吃几口。她放了筷,看高卫红,看她因见识有限故能知足常乐,小菜下酒,几杯小酌,人生的不圆满之处可以宽恕。

她居然能够格让高卫红放下工作。

不过她俩大概相克。高卫红闲在家里,妞妞月事突袭,并毫不例外的开始痛经。

她躺在床上脸色发白的捂着肚子。

高卫红是明白人,破天荒主动给她煮了糖水鸡蛋,找出热水袋捂上。只是收效甚微。

最后也不知道高卫红怎么想的,居然坐在床边,搂住妞妞要给她揉肚子。

妞妞刚才的生理不适被此时的寒毛起立暂时压倒,她躲开高卫红心血来潮的母性:“你弄得我难受。”

高卫红不亏是高卫红,神色如常的顺势松开。但又想表现一些热情的补充:“实在不行就去医院,不要你掏钱。”

“你能让我自己待着不?”

高卫红走了。再近十小时的折腾之后,剧痛离开了,不死心的残留下隐隐的灼烧感。程度远不足以成为首度为妞妞延后的晚饭的不出席借口。

饭桌上,高卫红还是拿出白酒。

但小酌的量变多。

喝空了那瓶酒,她冷不防说:“你外婆对我很不好。”

高卫红从不提她和外婆之间的旧事,因而妞妞不知道她此时是喝醉,还是借酒发疯。

“以前他带着我和哥哥出门买菜。哥哥嘴馋,看见零食要吃,妈妈就买给他了。我那时候小,嘴馋,也想吃,缠着她要。你晓不晓得她说啥?她说‘你就配吃个屁。’

“都说小孩子不懂事,我记得,我一直记得。这辈子都忘不掉。”

妞妞看她眼睛里闪动的泪花。

如果不把高卫红当成一个母亲,那么客观的面对这些话不难。

妞妞轻松且公正的评价:“你很可怜。”

高卫红摸了把脸,点了点头。

休假虽不痛快,也算不上度日如年,妞妞也是时候回去了。

这次高卫红又请了假,专程送她。一路送到站台不止,搁下行李还递出张存折:“别太省了,都瘦了。”

妞妞惊讶极了。也不感激高卫红的意外之举。

这个名不副实的母亲,可能是被前夫的病痛提醒不想病死都没人知道最好和子女建立点感情。在此之前,高卫红对她所表露的关怀同血缘母性毫无关联,无非是一时兴起。姿态如何变化,骨子里都是同她狠心外婆对抗的意气之争。

存折让妞妞想起外公递给她的五十块钱。

外公喜欢哥哥多过妞妞,哪怕哥哥不是亲的,是小舅妈带来的拖油瓶。

不然怎么说男女有别。

妞妞和哥哥吵架,外公总是要和小孩子讲道理,有不偏不倚的君子风范——你怎么能和哥哥吵架呢?男人顶天,女人能干啥呢?你说哥哥冤枉你,冤枉你弄啥?

几次下来,妞妞再也不上他家去,谁叫也不去。

她偷偷告诉爸爸外公的暴行,爸爸明面上不表示支持,暗地里总能在每一次团聚前找到借口带她回避。

然而到了春节,高卫红拉长了脸,她爸的仗义就到了头。妞妞再赖不过,只好前往。吃过年夜饭,唯独妞妞的压岁钱外公没封红包,可能是没料到她会去,更可能是为了显示金额甚巨。外公带着不很外露的讨好,捏着巨款让它悬在她跟前,仿佛是毛驴头顶的胡萝卜:“以后要常来。”

妞妞才五岁,却已经很有骨气了。

她说:“我不要。”

哪怕不是五岁了,她的骨气却没有消耗,她把存折推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就是给我省钱了。”

高卫红不想收回存折,也只好缩手。

她们每一句话可说,那辆车毫不体谅,凭她们望眼欲穿,仍是不来。遭拒的存折在后来的时间里令两人连对视的欲望都枯竭了。

她们僵立着,急于离场却缺少理由,差不多快满头大汗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隐约的排气声和车轮的哐哐声。

混合出的声音激活了高卫红,她突然问:“玲玲,你还会回来吧?”

父母离婚,像赌气似的给她起了两个小名,分开叫。妞妞是玲玲,玲玲是妞妞。

而那辆久盼终至的车已经进站了,拎箱的旅客三三两两的登车。

妞妞提起行李箱,上了车。

安顿好行李,在窗户边坐下后,高卫红居然找了过来,认准后第一时间踮脚,把手扒在窗框上。她们注视彼此,在妞妞彻底独立的如今,高卫红第一次露出巴望从她那儿得到些什么的神情。不管巴望的具体为何,并不能阻止火车鸣笛。

车启动前,她碰了碰那只窗框上的手。

“我会的,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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