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治各种不服
梅长苏没想到谢玉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喝多了?”
能逃出重兵把守之地已经是不可思议,眼下居然还通过层层关卡到了自己面前,最让梅长苏忧心的是飞流居然没有出现。
在他睡着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问你话呢!!”
梅长苏心中大骇,但毕竟是见过风浪的,面上不动声色,只连连冷笑:“谢侯爷好大的本领,在下佩服。”
“在我跟前发酒疯?你很厉害嘛。你刚才叫我什么?”
“谢侯爷,我江左盟好来不好去。”
梅长苏很久没被人打断过话头。
而此刻,他被打的不只是话头。
谢玉的胆子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那记猝不及防的老拳不仅仅是硬把梅长苏塞进了懵和醒的夹缝里,还显然扭了谢玉的筋骨。谢玉铁青着脸揉动手腕,没再搭理梅长苏,而是高声唤了个人进来。
“兔崽子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你带去医务室瞧瞧。”
进来的高个子凝视梅长苏的乌眼青,表情里顿时多了些混合着鄙夷与钦佩的复杂。
谢玉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了。
他走出老远梅长苏都还能听到他在骂骂咧咧。
“小王八蛋,敢叫我泻猴?皮紧了!”
梅长苏被人提着后领拖行,他抬头,忍不住感叹大梁的天,真要变了。
在床上躺着的空当,梅长苏想了很多。
他现在的身体无比年轻、健康,甚至可以说不比林殊当年差。
如果谢玉真要报仇,何必闹这么一出?
再者说,谢玉真能有这样近乎神力的本事?
毫无线索的胡思乱想时来了个白生生的俏丽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他,他也回望她。
小姑娘冲他歪歪脑袋,他也斜支起脸。
换做平时,他绝对能立刻发现这样的模仿是傻【哔——】的。但现在他心神大乱,种种古怪都百思不得其解,见到个漂亮姑娘本性里林殊那天真活泼的部分就暴露出来。
小姑娘见他一副痴痴呆呆地模样,没过多久就扑在他身上开始嚎啕。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明台,你让我省点心吧。图一时痛快你想过我吗?”
“姑娘……”
“你的疯病治不好,老师会把我活剥了的。”
“在下……”
“我这几天食不下咽寝难安枕,听见老师声音就发慌。失眠多梦的。”
“到底……”
“你别嘀咕了,快去给老师道个歉吧,不知道你是骂了老师什么,老师这几天的表情活像是要摁住我去喝涮锅水。”
“谢玉……”
“谢什么啊,老师说你是欠练了,心急要上前线。老师选你做接下来半个月里刑讯课格斗课的示范。”
“我不明白。”梅长苏放弃了。
小姑娘看着他,眼睛里的同情仿佛是对着将死之人:“这些都是老师的课。”
“所以?”
“明台我这几天不方便你也知道的女人总有那么几天好了不说了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好好保存着你这半条命的。”
小姑娘飞快说完留下目瞪口呆的梅长苏翩然离去。
谢玉的毒辣只怕是有增无减,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被他吓成这样。
只要有他梅长苏不死,谢玉就是通天的能耐,横竖也得再栽他手里。
梅长苏摸摸那只淤青渐消的眼眶。
“嘶——”
“说!是谁派你来的?”
梅长苏终于弄懂那个姑娘眼底的哀切,可惜太晚。
谢玉这厮别看一把年纪,拳头却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梅长苏人生第一次对良好的体魄喜忧参半,毕竟身体再怎么结实也不代表打不死啊!
谢玉用能铲平他生命线的力度继续左右开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问的是你的上线,你从哪里来?!”
作为一个有骨气的人,梅长苏当然是不会说的。即使想说,他也不知道能交代些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玉!你大爷的!”
“很有骨气!好,我看你能撑多久!”
“我叫梅长苏!原名林殊!”
“你的幽默能救命吗?说!”
梅长苏没呻吟没讨饶,换了别人他兴许还能有些虚以委蛇的心情,但这是谢玉。
他不服。
如果有人能一窥麒麟才子梅长苏此时脑袋里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骂人词汇,大约也是要叹一声,不愧是江左梅郎的。
面前这个升级版谢玉总有本事能让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抱头痛哭。
谢玉打累了,明白梅长苏嘴里撬不出什么,脸上流露的表情无从判断是恼怒还是欣慰。
他走过来拍拍梅长苏肩膀。
“小子,行啊!”
梅长苏暗自冷晒,换我打你行不行。
谢玉给了他一巴掌。
“干什么?!!”
“你第一天认识我?不准腹诽。”
妈的。
梅长苏带着一身伤回了宿舍。
生无可恋的绝望在今天之前很久没有光临。
坐在折叠椅上发了会儿呆,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
打开门之后,他又被吓了一跳。
谢玉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欢迎?”
一整天的折磨如果还没让梅长苏摸出这个人的厉害,那他也真是白瞎了。
“请进请进。”
“挺不情愿的。”
梅长苏几乎心脏吓停,连忙脸上堆笑:“哪能啊。”
谢玉环顾四周,最后露出个近乎满意的表情。
“今天疼吧。”
“……是不太轻松。”
“心里铁定怪我咒我呢。”
“……没有的事儿。”
梅长苏冷汗淋漓的应对着谢玉,早忘了上午的骨气。
有命在才能讲骨气的道理他忽然神清气爽的了悟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要是撑不住了,只能让你回家。”
梅长苏恨不能抱着他大腿嚷嚷要回家,但是那是谢玉,说的话只听表面是要倒霉的。
“对了,前几天,你是叫我谢什么?”
“什么时候?”
“到底谢什么?”
“谢伯伯……”
……
“你干嘛打人!”
“尊师重道都不记得的混账玩意儿,打的就是你!”
“玉哥!玉叔!”
“你叫我什么?”
“玉爷!”
“再说一遍!”
“玉帝!!!”
起床号之前,郭骑云就顶着两只黑眼圈洗漱了。昨天难得睡个早觉,不知道是不是春天快到了,门房养的狗嚎了一个晚上。
谢玉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梅长苏站在门外,满脸的诧异过后就是让人消化不了的狂喜。
梅长苏以谢玉从未见过的迅猛身姿扑到他跟前,一股脑扎进他怀里。
“老师,这是哪儿啊真要吓死我了。”
谢玉是混乱的,那颗年轻的热烘烘的头又在他身上蹭了蹭。
“我懂了,是测试对吧。一屋子不认识的人,打扮的奇奇怪怪的。非说我风邪入侵需要卧床静养,还灌我喝黑糊糊的东西,那味可恶心人。”
不管梅长苏是几个意思,谢玉觉得自己一个也领悟不了。
谢玉思忖,梅长苏的确是病得不轻。
难道真是快不行了?
想法一上来,滑向梅长苏后颈的手不再踟蹰。
手刚贴上对方,梅长苏猛然咳嗽起来。
最后一道口中喷出的血结束了这阵撕心裂肺的噪音。
梅长苏抬起头,忽闪着睫毛,懵懂又害怕的娃娃般看着他。
“老师,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一眼,昏暗中很多明明灭灭的念头倏忽划过谢玉心头。
梅长苏——林殊,本来就是和他子女差不多的年纪。
向来都是小马驹似的孩子,健壮活泼。唯一让人头疼的,除了他过分的躁动之外,还有难得小病小痛找上门,死活不肯喝药的麻烦。
林殊怕苦。
林燮的儿子,怎么能怕苦呢?
于是大家也就想当然只认作他是任性,想要引人注目罢了。
谢玉当时在偏厅候着,外面积着雪的回廊上像是有什么人在一追一跑。
“小祖宗,你就把药汤喝了好不好?回炉了七八趟,再热可就失药性了。”
林殊在冰天雪地里顽猴一样上蹿下跳,嘴里不忘申明:“你把它熬成水我也不喝。”
谢玉听着好笑,干等无聊,他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小殊。”
“呀,谢姨父。”林殊见来了救兵,立刻躲到他身后。
“怎么了?”
“开方子的大夫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仇,药汁能把人熏吐。”
“教你个法子,”他拉着林殊,让他面对屋外,“看见了吗?”
“冰棱子?”
“下回先拿冰棱子在嘴里含着,嘴巴僵了喝药就不苦。”
“真的?”
谢玉神神秘秘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从前喝药我也这样。”
林殊看着他,仿佛他分享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拿着。”
“顺和斋的芝麻酥!”
“本来是给你姨母买的,看来你更需要。”
林殊笑嘻嘻:“还是姨父疼我!”
这些回忆是无法根除的,停留在脑海里时不时闪现,令人心肠柔软。
谢玉夺人性命从不需要硬起心肠,但即便是他,此刻也难以在一匝一匝几乎将人捆牢的旧事里抽身而退。
他放弃的把枯瘦的手搭在梅长苏后背。
诱哄小孩子的口气。
“你不会死的。”
梅长苏困在未知之地小半月了。
谢玉的确很有些手段,他现在对上谢玉就像是老鼠见了猫。
但谢玉毕竟是谢玉,如果只是让人单纯的畏惧,那是不符合他行事风格的。
于是梅长苏对谢玉也不单单只是一味的怕,他自己反思,多少有种被驯化的意思。
梅长苏越是这样认定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别别扭扭的敲开门,谢玉等在里面。
他一进门,谢玉就扔了摞纸给他看。
来这些日子,梅长苏没费功夫就打好了基础,认几个字不是事儿。
他看完,抬头打量谢玉。
“你知道我不是他。”
谢玉唇角多出抹笑意,并不回答。
梅长苏合上文件,将那口未能成形的叹息驱散:“你也不是谢玉。”
他头脑清醒。
唯一的长处也只余头脑清醒了。
本以为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多少有个故人陪着他,旧恨也是好的。
他细细观察面前和谢玉毫无二致的男人。
这人像是谢玉当年打造出的完美假象,也是他心目中最原本的谢玉。
“你要送他们去死。”
“舍小保大,不是什么稀奇选择。”
“明台是你最喜欢的学生吧?你真舍得送他去死?”
“我就是为了送他去死,才将他塑造成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没有活到最后的打算……”
“所有人都可以死,没谁值得例外。”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你得把明台还给我。”
“还给你弄死他?”
“他毕竟是我的学生,该维护的时候,不能吝啬。”
梅长苏脑袋里像插进了一根钢针,来回在脑仁里翻搅。
他闭上眼。
这个人,真的不是谢玉。
枕在谢玉腿上的人动了动。
梅长苏维持着姿势,一只手似是无意的覆上谢玉的手背。
谢玉的睫毛颤了颤,在黑暗里慢慢回握住抓紧自己的那只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