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的破事,哪张嘴都说不清
1.
青春张扬肆意不羁的伊谷夏正将气息送到他耳后。
她挑衅地问他,敢不敢开快点?
敢不敢?
遇到过各色的刁蛮乘客,无论何种匪夷所思的无理取闹,他无一例外陪着小心仔细应付。前几天机场拉人,那个通体名牌的摩登女客为了少找的五毛钱破口乱骂,他诺诺道歉,倒贴五毛才息事宁人。女客的临别赠礼的是响亮的摔门声和嗤笑。
“简直不是个男人。”
他几乎要把手伸入裤裆确认。
不是个男人。
不是个人。
不是人。
敢不敢还嘴?
敢不敢大声说话?
敢不敢张嘴斥责什么?
敢不敢遭人打劫喊声救命?
敢不敢被人追尾后不装孙子?
敢不敢受伤流血了去医院可劲喊疼?
敢不敢做了好人好事不用贼一样逃离现场?
后视镜里瞪着对小眼睛喘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三个起初那段日子还会吵架、摩擦、指责、数落、发泄。
彼此都认定自己本该成为个好人,如今做好人却成了有目的的赎罪。其实并不是赎罪,该入地狱进油锅上刀山下火海的照旧逃不了。
真正的好人不稀罕做甚么,只有当不了好人的货才拼命往脸上贴金。
不自量力。
后来三人间什么闹腾都没了。
狗一样的你,狗一样的我。谁有立场吠些什么?
不对,狗急得咬人,他们连那份为己的胆色也无。只能放弃。
胸口上挨刀的那次,直接驱车回家除了怕上医院惹来警察,更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
但疼。
疼得要死。
疼得他不想死。
他从前还是人的时候就怕疼怕死,到现在也还是怕。
一打开屋门他就立刻翻找出针线酒。
再不堪不忍,还是要贪恋红尘。
充好汉造成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老头,这烟花多漂亮,趁现在快许个愿吧!”
“……”
“我要——谈——恋——爱——”
“…………”
“快啊,老头!”
“………………”
“冲刺之前的愿望很灵的,新年新气象啊!”
“………………我……想做好人。”
“大——点——声——”
“我想做好人!”
“听——不——见——”
“我——想——做——好——人——”
如同勃发生命力催生而出的伊谷夏已经开始全情投入的倒计时。
“十——九——八——”
刚才的高喊令杨自道静如冰面的心境破裂升温。
一朵又一朵蹿上天,粉身碎骨炸开的烟花就像是冲进他的血管里,体液沸腾着让他整个人忍不住产生气化升华的错觉。
“七——六——五——”
他踩油门的脚趾在痒在痛,仿佛心跳加速也是因它牵动。
“四——三——二——”
曾经三个人在运动会长跑中争夺高下的勇气较真血性死而复生。
片刻为人的实感逐渐充盈他的四肢。
他的脊椎伸直,眼睛变亮,周身变轻,心头淤积的污渍净化般消失不见。
四个轮子飞离地面。
他朝着光芒奋力奔去,在死限钟声敲响之前挣扎做一场关于生活的美梦。
2.
辛小丰讨人喜欢的地方很多,但最得人心的恐怕是谦卑。
无限接近,甚至时而超过讨好的谦卑。
谨小慎微的做一个好协警是他这些年除了尾巴一切都好外的唯一一个愿望。
某次有个失恋的姑娘喝多了酒,治安纠纷被请到局子里。一群大男人对于撒泼打滚的女人毫无办法,辛小丰于是主动请缨。上去还没开口那姑娘就给了他一嘴巴。
“你们这些男人没个好东西!”
所有人都愣了。
那姑娘也愣了。
辛小丰却没异样。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打红的脸上甚至找不到半点当众出丑的羞耻和恼羞成怒的气愤。只有引人注目后如芒在背的不自在。
他坐在姑娘旁边,用对着女人就不够利索的舌头笨拙的开导。
最后那姑娘的酒不是被他说醒的,是被他身体力行的以德报怨给刺激醒的。
“你小子不会是伤了一大票姑娘的心吧。”
“哪有。”
辛小丰脸上是浮于表面的笑意。
“你对女性有种特殊的愧疚感。不是伤心,就是伤身。本事啊。”
伊谷春也回以浮于表面的笑意。
辛小丰不笑了。
伊谷春之后难免要发表一通,关于他“在同事群众面前胜暖春的和煦,在作恶罪犯面前赛严冬的冷酷”之处世态度的高度赞赏和热烈表扬。看向辛小丰的探究神色里又透出零星的满意。真假难辨的评价他为“当警察的好苗子”。
但其实不是。
他是因为杀过人,背了血债才变成了今天这个样。
笑掉大牙的因果关系。
但这个亡命之徒的学生时代和别的同龄人没什么不同。
看了黑道电影之后难免做场豪气冲天的英雄梦。
兄弟、爱侣、情仇、两难、厮杀……
这些以他为主角天马行空的梦境从不重复,有些他或许记得有些或许尚未醒来就已经忘记,但无疑它们都让他得到过短暂的享受。
其中唯独一个曾经把他吓醒。
穿着校服的辛小丰和人争执的时候错手杀了对方。
而他行凶的过程被一个小孩看见。
他追查到那个小孩的住址,杀人灭口,但又不幸被小孩的伙伴看到。
千辛万苦找到目击者,再次行凶,毫无悬念的又被人看见。
这媲美法国喜剧电影的菜鸟杀手的灭口之路,于化身主人翁的辛小丰而言就像无数个射线交织出的噩梦,他每次以为找到了暴露自己的光源,拧关了,又会撞开藏身黑暗里的另一个,无休无止,惹人厌烦。
他追索,像被什么驱赶着,累得要死却不能停止。
总有未知的漏洞等他补救,总有必然的血债等他欠下。
就这么死吧死吧死吧,不要再继续了。
下一次的目击者勇敢一些,直接冲上来了结了他吧。
直到数不胜数的尸首叠在身后,恶臭满鼻,才盼来一个穿着制服的人立在面前。
作恶多端的恶贼,受死吧!
你是警察?
一粒子弹代替了回答,果断的射入脑门。
辛小丰倒下之前,看到了自己的脸。
梦中的烟雾散开了。
他抓住的伊谷春冲他说了些什么。
自首。去自首。你们去自首。你们仨去自首吧。
梦里有人对他说过千万遍的几个字,第一次在现世里得见天日。
辛小丰张了张嘴。
松懈之下洒出的眼泪硫酸一样将侥幸的牢笼腐蚀殆尽。
终于等来这当头的一铡。
3.
伊谷春没见过陈比觉。
或许见过,当初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个装疯卖傻的高智商那样不显眼,见过了也记不清样子。
但现在他多少会想起,省略号般缺乏细节却固执的延伸向前。许是因为他是他们三个里唯一有活着可能的人。
尾巴总说三个爸爸里她只怕他,因为他不像道爸爸小爸爸那样喜欢自己,她觉得他是想把自己送走的。
虽然种种迹象表明,陈比觉最冷血。
但也无法抹消他陪尾巴的时间比杨自道辛小丰加起来还要多的事实。
他给尾巴做饭,没人的时候教她识字算数为她梳头背她走路给她买书告诉她关于长蛇座的辨认方法和由来。
尾巴在听伊谷夏说故事的时候,总忍不住会偷偷的哭。十之八九是挂念陈比觉。
她太懂事,从不做出任何怀念的样子,将比较述之于口。
伊谷春某天听伊谷夏提起这事,他那被无数人称为天生做警察的洞见顿时像黑暗里触动的开关,照亮他们兄妹两不肯正视的事实。
陈比觉必然是死了。
大约只比杨自道辛小丰晚个几天。
但这些不能说。
尾巴还是伊谷夏,都不能露口风。
尾巴生日那天他们给小姑娘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蛋糕,要吹蜡烛的时候门铃响了。
向来文静的陈杨辛扑到门前打开门的样子就差一根欢快摇动的小尾巴。
“陈爸爸!”
尾巴从不叫陈比觉爸爸。
他是她口中的老陈,是她心里创伤般的遗憾。
伊谷春伊谷夏因为第一次窥见这伤口而僵在那里。
尾巴签了包裹,走回来时面上仍然维持那副双眼放光的惊喜笑容。
她带着僵硬胜过面具的快活表情吹蜡烛许愿切蛋糕收礼物道谢亲吻大人们的脸颊打电话谢过送礼的伊家爷爷奶奶。
伊谷春在她为防弄坏包装纸而小心缓慢拆礼物时将尾巴抱起来,放在腿上。
仍然是又瘦又轻。
不比来时长进多少。
他双手按下尾巴扭曲上翘的嘴角。
“尾巴,以后就叫我老伊。好么?”
尾巴看着他,像是他吐出了一串复杂的暗号。
并非诧异于暗号的艰深,而是他居然懂得这本该独属于三个父亲和她的隐秘。
尾巴点了点头,小脑袋试探的缓慢靠入他怀里。
生日第二天伊谷春忙到飞起,一个又一个会议车轮战一样碾来。半小时后马上又要准备上阵洗耳聆听上级和上级之间礼尚往来的吹嘘遛马。
忍不住想趁休息打个盹。
朦胧里,面目模糊的人进了办公室。
他无比肯定那是陈比觉。
“我闺女,就拜托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