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样的汉子,任性

[长安十二时辰]邪眼

龙腾祥云仙人踏波

 

 

萧规与他们分开之际,正是日暮。

阳光的刺目稍减,滚烫地面如同磨碎了的金沙。

闻无忌提议明早启程。

张小敬不说话,而是看向萧规。

继续赶路并非不可,只是离别就会大大提前。因此几个时辰前闻无忌开始说起什么都把句尾拐回让萧规随他们上长安去。

长安虽好,但未必令所有人心驰神往,比如萧规。和他们不同,他没有分别的感伤,只笑嘻嘻一味敷衍。张小敬与他相识一场,晓得这厮是铁了心,如何替闻无忌帮腔也无济于事,干脆不再多费口舌。

闻无忌终于从萧规的笑里看出点儿问题,少了一条腿的老大哥风范不减,怒中喝问:“少嬉皮笑脸,去是不去?!”

萧规不笑了,面带惊惶的指向身侧高呼:“有沙暴!”

闻无忌和张小敬变了脸转身去看。

等他们明白上了当,萧规早掉转马头跑了。

有人率先不告而别,于是留下来的二人被剥夺了选择,只好看那一人一马飞快的溶进血红夕阳中去。

自此,第八都护团和那个背影一齐彻底消失在残存荣光的余晖里。

虽然第八团成了没影儿的过往,可顽强抗敌的功绩抹不掉,但凡有人提起,无不说声好。即便是血浇肉养也不妨碍它崩掉突厥人的一口铁牙。

男儿们站出来,就是出鞘了的利器,刀光晃眼寒意刺人,再适时散出点而杀气战意,能教人收住腔子给活活憋死。

至少张小敬那会儿是这样。

要说全员如此也不尽然。三百号人,难免出个异类。

异类正是萧规。

团里数一数二的没正形。能躺下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起的主儿。除了宰杀突厥人和索要薄荷叶之外,常年无精打采的耗着那条命,把自己扮成了颗缺水的植株,挺起腰板就花光了力气,大多时候连喘气都懒懒散散。可熟悉这家伙的都知道,懒惰至此竟然有功夫培养爱好,且谁也妨碍不了。萧某人张开嘴,硬生生将全团人变做了沉默寡言。

智者道:言语贵精不贵多。套在萧规身上也是至理。萧某人上嘴皮碰下嘴皮的十句话里头,可供相信的不足半数。

他从来不生气,长眼睛的都看得出和好脾气有涵养没关系,是等闲没心肝养不出的豪情气度。

分明是这样的德行,偏偏他胡诌起来毫不心虚,蹦出的每个字都有同懒散拼杀几百回合方有的诚恳,如果他想,还能附带不小的煽动性。是项旁人无从模仿的独门绝活。

闻无忌被坑过,张小敬被骗过,无数的兄弟被他耍过,连校尉照样招惹不误。

从结果来看,萧规的唬人本事的确成效惊人。

幸而守烽燧堡的兵,明白光阴珍贵,受捉弄的顶多是一通追打,拳脚相接后再不肯拿多余时日浪费。

同袍多年,张小敬算看出点门道,萧规没耍虚的地方只有两处。

他姐姐在广武。

萧家娘子是个大美人。

于是几年见不着女人的都护团闹起。

“萧家郎君,你姐姐漂亮吗?”

萧规抱着手,笑嘻嘻:“仙女见过吗?”

光棍们起哄:“没有!”

“那要等你们见过仙女才知道了!”

“为啥?”

“我姐可比仙女漂亮多啦!”

吹牛惯犯的话无疑引来嘘声一片。

假话连篇的人可不怕这个,鼓着腮帮嚼薄荷叶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脸洋洋得意。

“那把你姐介绍给我?”“边儿去,我当你姐夫,不赖吧。”“萧规,这么着,欠我的箭矢不用还了!你姐……”

萧规对这样的毛遂自荐不当真,反用不当真的认真道:“我看来看去,老闻是真不错。”

底下人就喊:“老闻,你闺女同意不?”

午睡的闻无忌睁一只眼:“滚!”

“人家不同意啊。”

萧规抬下巴对着门边:“大头也不错。”

“论相貌论能力论品行,我们不服。”

“不服不行。”

“那你说,哪儿不错啊?”

“他给我薄荷叶啊。你们呢?”

于是恍然大悟的一群人又哄笑:“张小敬,你有亲戚啦!”

坐地上岔着腿磨刀的张小敬先听萧规带着他们嬉,等自己莫名给裹了进去,登时又气又笑:“我不要,老子还没消遥够呢。”

萧规蹭过来,一脸的戏谑:“仙女给你都不要,病得不轻呀。”

说完爪子就往他脑门上捂。

张小敬打开他的手:“净听你扯了,你姐长个啥样自己有谱没谱?万一你说的天仙是蛤蟆样我也认?你有点细节也好,弟兄们说是不是?”

光棍们开始有节奏的用手击地,伴以嚎叫:“说细节!”

萧规不理会,蹲在张小敬边上:“大头,不如你跟我说说你想要个啥样的媳妇?从没听你提过啊?有喜欢的人了?嘴真够严的啊,怕兄弟们拐跑还是怎么样?送你四字,老实交代!”

这招釜底抽薪果然见效,闲汉们又被他带偏。

“张小敬,老实交代!”

“不是你姐不好,是你太能耗薄荷叶,要娶你姐恐怕还要捎带你吧,”老实交代的张小敬说到这里,蚕眉一挑,“养不起。”

“一点薄荷叶换个仙女儿,大头,这账你会不会算?”

张小敬寻到破绽,立刻笑了:“大伙儿,瞧瞧哪里来的混账弟弟,一点薄荷叶就把天仙姐姐给卖了的?”

“我姐对人好,何况我这嫡亲弟弟。”

“那就说说你姐是个什么模样!”

吐了薄荷叶的萧规涎笑不变,答案也不变:“比仙女还要漂亮。”

耐不住的老鸟一指萧规下了令:“收拾他!”

收拾萧规不难,光棍中的一个飞快扯下装薄荷叶的袋子撒腿逃走。

“太卑鄙了你们!”萧规嘴上说归说,半点急色不见。等那个远去的人影见不着了,他拖长了声音,“大头,我放你那儿的东西呢?”

张小敬刚打算掏,老鸟眼睛一瞪:“你敢。”

张小敬缩回手,有点歉疚对索要者道:“欠老范的,真没辙。”

这回萧规的脸上有了点动摇,片刻间他把它收好,假模假样的抱怨:“愁死我了。”

接着他看张小敬,发出娇滴滴的嗔怪:“你这大头太不像话。”

张小敬是真不明白,萧规对他的爱称是怎么来的。

不管大小,无论生熟,但凡进了八团,萧规的叫人是一视同仁冠上个老字。

三百号人,配以他独特的升降调,喊谁谁答应,难为他从来不叫混。

唯独他,萧规张嘴就是“大头”二字。

一个人的脑袋大不大,标准为何,谁说了算,这个问题早入选无人可解之谜中,只好见仁见智。

但萧规不答应,比起大多老实得几近木讷的同袍,他脑子活,想法怪多,心眼比渔网的窟窿只多不少,这样的年轻人很难不为自己的妙语而自得。

“喂!大头!”

生平第一次听见这种昵称的张小敬回头,看向笑嘻嘻嚼薄荷叶的萧规,不确定的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当然是你,这里也没别人了。”

“我不叫大头。”

“我知道。可这儿就你脑袋最大。”

在此之前从没进行过这种比较的张小敬目测完龙波的脑袋,烈日之下的连日操练此时正是最为头重脚轻的光景,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之外还多了些火大,毕竟没人乐意听这种建立在踩痛脚之上的爱称。

萧规显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妙语出现的不是时候——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共同浴血而战,谈不上交情,甚至熟悉都难算。

但萧规此人快语虽多但没有恶意,自己还缺乏反省之心,可能也有些在自己绝不招人厌这事上的信心十足。总之没过多久,他再次招呼张小敬:“嘿大头。你说明天会下雨吗?”

张小敬无力又坚定的重复:“我不叫大头。”

“大头怎么了?大头聪明啊!我倒是巴不得有人叫我大头。”

好家伙,居然赢回一连串的大头。张小敬不是个易怒暴躁的人,至少十九年前的当时不是,然而在无遮无避满目黄沙的鬼地方,教暑气没完没了的蒸烤,一切东西都会带上弹性,没个准数。萧规的话音一落,配上那副笑嘻嘻的没正形,顿时令张小敬肝火大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实在不招人喜欢,尤其是对刚经历了酷热与劳累的人而言。喘不上气的张小敬决定找出花名制造者肉眼可见的缺陷并予以反击,看这人能不能实现自己所说的乐观。

他仔仔细细看了看萧规。

萧规的嬉笑看上去有种镇静的坦荡,兴许是不清楚他视线的目的,更可能是出于无所畏惧。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看谁一眼都能找出对方形象上的长短之处,并用自身的满腔情感去过度美化或丑化。男人并没有这样的耐心,尤其不把这样找茬一般的热情发挥在同性身上。

张小敬本不例外,却不得不因为一口气为龙波开先河。

“……大眼!”

“大头。”

“大眼!”

“诶。”

张小敬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萧规笑了,指不定和他想到了一起:“有薄荷叶吗?”

张小敬对这东西没瘾头,没成想还真打身上摸出来些。

东西一到手,萧规双眼一亮,笑容里少了点假模假式:“你这人不错。”

张小敬下意识要礼尚往来,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萧规设的套——他正等着自己夸回去呢。他闭上嘴,心想这人心眼比渔网窟窿还要多!

就结果来看,萧规无疑得到了决定性的胜利。

张小敬不止放弃了叫他“大眼”的幼稚,被取了个诨号还真心认为其人大概不赖,且损失了薄荷叶。

他的老实没能换来萧规的收敛,“大头”一叫就是九年。

九年,两个人说出来的话能堆出一座山,其中话尤其多那一个怕能填平最深的海。

海张小敬无缘得见,广武人萧规却自称见过。姐姐的歌子唱起,唱些什么你就能见着些什么。萧规的姐姐是未来蓝图中不可撼动的唯一,只等这个弟弟把脚踏回家乡。

“你就不好奇长安是个什么模样?”

萧规一脸不屑:“长安再好,能比家强?”

“你就没想过总有一天会离开家?”

“我现在不就和你待一块儿么。”

“我说回去以后,在广武腻一辈子?”

“我还没离开广武就想回去了。外面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大地大,过完了一辈子都看不完全部。”

“谁跟你扯这个。说的是长安,兄弟们都去。”

萧规虚瞄着箭,再没有玩闹的松快:“那我铁定去不了。”

“你有句真话吗?”

“大头我问你,这世上有什么是你挂念得不想死的?”

张小敬想了想,萧规这问题有够难的,最后他摇头,难点不在于问题本身,而是太延续萧规向来的刁钻风格。

“所以,第八团的老光棍们挺好。”

“说的好像你不是。”

“咱俩不太一样……你看看那群家伙,哪个不是眼巴巴恨不得媳妇孩子热炕头的?”

张小敬笑:“有何高见?”

“女人漂亮了,招灾;家族有钱了,招灾;读书人厉害过了头,招灾……这辈子只有啥都没有才不会惹祸。可谁忍得了那样的日子?”萧规看他听得入神,很为伶俐口齿得意,“要不咋说,没牵没累也挺好?”

“感情你从前劝我找个可心人的话又是假的?”

“什么叫又是假的?我之前没说错,现在也没说错。为啥?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要过人活的日子,这才好心劝你找个能这一辈子肯为她活的人。”

张小敬不是个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人,他反问:“要是找到了,可人又没了,怎么办?”

洒脱如萧规,左右不过是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大约猜到张小敬等这句,逆反成性的萧规偏要反着来:“那活着还有什么劲?”

说完之后,不等张小敬脸上摆出诧异萧规就抽笑起来,把先前的郑重声明贬成了不足为信。

张小敬捏拳头要揍他,萧规早就跑没了影。

 

第八团彻底成了过去,也可以说对第八团而言,活下来的人成了过去。

闻无忌问:“什么时候来长安?”

萧规笑:“明年,要么下辈子。”

张小敬说:“有准话就好。不论如何,我们这辈子都等着你。”

“不好说。”

闻无忌打断他们:“嬉皮笑脸,去是不去?!”

“有沙暴!”

萧规见他二人上当哈哈大笑,调转了马头方向,保持作风的撂下兄弟独自跑了个没影。

张小敬和闻无忌没立刻启程,而是看着落单的同袍。

跑出的马儿没走几步就停下蹄子。萧规回头冲他们喊,像要把所说传到所有要去长安的第八团成员耳朵里:“不等啦!我回了家,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他吼完,打马飞奔而去。

时日已久,萧规当初的胡诌竟是对的。

如果坚持做人,有点什么的会渐渐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只好赔一条性命。

虽是天宝十五载,萧规的预言并不过时,人的寿命仍然很短。稍微活久一点的有功夫回过头去看,就会发现这辈子竭尽心力拼出来的,不过是两个字。没了。

而除了一只眼睛和几十年岁月外张小敬还没了很多东西,命不曾赔进去这事儿上,早连自己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同样说不出好坏的,还有那只完好的眼睛。可能是少了配对的一半,仅存的这只居然目力惊人,不被老朽所困,且从不出错。

至少今天之前,是这样。

他忍不住隔着眼皮揉了揉它。

于张小敬而言,体贴它算是件稀罕事。这只好眼被他冷落多年,反倒是只剩下眼窝子的另一边得到他不少的关注,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哀悼。

当然,哀悼日后必将继续,这次同完好眼睛的亲近不过是昙花一现。

揉眼始于怀疑,怀疑自己眼花的表现。

这只好眼再次证实了自己尽忠职守从不看错,虽是优势眼下倒成了惊心的根源。

因为它见着了死人。

死了十多年的人。

他揉完眼睛,与死去十多年之人有相似外貌的人也感受到了目光,向他投来一眼。而后居然不错眼的走了过来。对视的神情显然和前尘尽散没有关系,但却不含杀意,也不晓得是不是出于谨慎的习惯。

张小敬了然,既不是他眼花也不是对方神似,那可能性就非常有限了。

该死未死的鱼肠维持着接近老态极限的样貌,步子仿佛瓦片上行走的猫。

走到近处,他的口气称得上惊喜:“你还没死。”

虽然上次交锋,二人一个为私怨一个为大义陷入你死我活的战局,可两粒尘芥十多年过去还能重逢的震撼,足以化解许多东西。

“鱼肠。”张小敬不打算同对方解释自己的长寿,“你逃出来了。”

“你没看错,我活着,你也活着。都咱俩来说,结果算是不尽如人意呀。”

此人的出现令张小敬不由要产生个问题,一个迫切想知道答案,又无从问起的问题。

鱼肠看着他,恶人天性里的不怀好意冲散了久别重逢的感慨。他问:“想知道什么?蚍蜉死光没有?”

“我和蚍蜉没有仇。”

鱼肠被他逗笑了:“你对他们没仇,他们对你则未必。”

张小敬对鱼肠的感情没有深刻到刻意逗他发笑或是能被对方语言刺伤,事实上能用言语伤害他的人几乎不存在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劝你老实一点,我不缺让人死透的法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丝毫不在乎把后背留给曾经的死敌。

“可我和你有仇。”

张小敬不理他。

“因为龙波。”

最后两个字令张小敬站住了,他回头说:“我只认识萧规。”

这番想划清第八团勇士萧规与大不敬行为制造者界线的辩白,是出于对旧友和第八团往日荣光的护卫还是别的心态早无从追究,毕竟死人什么都不在乎,过不去坎的总是活人。

鱼肠还是笑,饱含的展颜的热情和从前截然不同。兴许他过去也这样,但苍老会模糊掉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被岁月简化处理的鱼肠轻哼:“那就是认得。”

张小敬的回答是握住唐刀。

“我从被他救下的那刻起,就知道等事毕他必然要杀我。所以我在等,等十件事之后杀了他。”

握刀人面色不变,呼吸停了片刻。

“他要是活着,我迟早把他一刀一刀的活剐了。”鱼肠说到这里露出个虚心求教的温情面孔,“你若知道,请务必告诉我,龙波的藏身之处。”

最好的答案是提问。

等鱼肠交出这句话,张小敬的无从问起已有了答案。拨云见日总归是好事,通常有令人轻松的效力。第八团的最后一个活人的呼吸机制竟再度运转起来,且相当顺利。他摸了摸唐刀,不晓得为没能除害遗憾还是为留下个还记得亡者的旧人松口气。

他脚下不停的转身走开。

张小敬的悲天悯人自然会催着他往死路上走。

鱼肠也在往死路上去——事实上怎么选都是死路。这条终点明确的路,此时令他途经了一排倒塌的屋舍。背孩子的女人在瓦砾里翻翻找找,婴儿着力于撕心裂肺的嚎啕,偶尔细小的拳头会触到母亲那张冲掉脸上灰土的泪痕。

空地上躺着个血人似的男人,有气无力又持久的呻吟。

几个游侠打扮的坐在她们旁边的断壁之上侃天,时不时传来笑声。

这不是什么奇景。接近死亡与混乱以及贫困的人从来不晓得何谓奇景。

所以鱼肠不理会。

事实上眼下除了前方没什么东西值得他费神。

短剑藏在衣袖里,长时间贴在手肘上已经变得温热。他看了看七里开外由三个大汉守牢门口的小楼。

阳光刺眼,婴儿的哭声与游侠儿的笑声刺耳,其中一个男人压低声音令鱼肠感到有些眩晕。眼前这个场景他经历过,这条街道他穿行过,哭声笑声低语声都听过……他甩了甩头,想把代表衰老的征兆驱走。

鱼肠喘着气放缓了步子,不显丝毫弱态,露怯只会为豺狼提供可乘之机,鱼肠是刀俎从不是猎物。游侠儿间的隐秘语言传进鱼肠耳内,隐约听着像是“龙波”“屠龙”“有好日子过”。

要是没听错,龙波二字居然被记住,还流传了下来。

这世道孕育了又一个毫不逊色的全新的反叛者也未可知。

鱼肠向来对活得太过容易而想方设法靠做荒唐梦打发时日的空想家们嗤之以鼻,煽动他们做梦的也自然不是好货,今天比较特殊,因而他连对他们发出冷笑的功夫都没有。他加快脚步好把这些闲谈连同肉身的虚弱一起甩远。

屠龙。

他不稀罕。

不过他的确是要去清扫一些非龙的障碍。

游侠儿有白日发梦的闲情。

鱼肠也自有鱼肠的浪漫。

他为此行取了个名字。

屠狗。

狗是有趣的生物,因其可以自如在忠心与凶猛间来回切换。

它们可以看家护院,捍卫主人的财产安全。

也可以摇身一变,啃食倒在路边的活人。

可惜不管是哪一类都没少让鱼肠吃亏。忠心的追着他咬,凶猛的同他在垃圾里抢食打架。这些属于流浪人口底层面临的日常挑战,并不足以令鱼肠记忆犹新。黑压压的模糊记忆里唯独只瘦骨嶙峋的短毛黑狗脱颖而出。当时的鱼肠还没有被世事锻造出什么凶性——虽然双亲遗弃他的理由是生来就长了一副吃人的面孔,然而就他太平日子里略收拾一下还能在妇女跟前讨来吃的这一事实去看,多少有些站不住脚。

尚欠凶性的鱼肠,在守捉城的巷子口与他宿命的敌人狭路相逢。同样的饥肠辘辘并未能让双方生出同病相怜,对鱼肠来说,这个物种惯常要找他茬,是个日后的潜在对手。黑狗却没有将眼光放远到日后,而是略带羞涩的神情双眼追着他不放。鱼肠还小,保留着他的童子身,但不是没见过这种眼神——和老光棍看小姑娘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鱼肠没跑。在接连饿上几天后还要求爆发潜能,实在是种苛求。

黑狗起初大约受制于犬类被驯化多年潜藏的忠心,腼腆拖住了脚步,犹豫着没有立刻行动。然而面前人的一溜排骨想必是滋味不佳,狗没有人讲究,所以它最终离弦之箭般扑上前后人立而起,前爪搭上了对方双肩,露出和雪地一色的白森森牙齿。

鱼肠配合的箍住狗腹,防止它吻上自己。

虽然心思各异,但的确有跳西方舞曲的默契。

鱼肠阅狗无数,因狗而吃的亏也不少。

然而见多识广并不能在对方一串行云流水带来的死亡陷阱里冲撞出条生路。

求生无望就容易愣神,大概是种人类天性里独有的慈悲。

愣神的数个弹指里,自狗嘴喷出的气味,以及那双狗眼——要吃人的眼,统统被脑子消化吸收,无论过多久都遗忘不能。

多年过去,一回想起来,他就忍不住要抖、要吐、要两腿发软、要头皮发紧。缓解症状的唯一方法是屠狗。

生招牌鱼肠,不管屠狗还是干别的,接下的活从不失手。但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候天定胜败,谁都不能幸免。

要屠狗的鱼肠自然杀了不少,却还是为变数所困,被反咬一口。

能要命的一口。

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要令他不自主想起狗嘴里的气味,和冒凶光的眼。

 

“你欠我一条命。”

这是鱼肠第一次屠狗被咬醒来后听到的话,梦呓般含混。

同他算账的男人头也不回的坐着,腮帮动个不停,那只火上冒油的兔子肉的吸引力远胜于垂危之人的苏醒。

鱼肠本该会生气,因为他这辈子谁也不欠,别人更别指望欠他。但沉重伤势也令他多出些和气,不仅原谅了说错话的人,也原谅了险些要命的伤。流出去的血太多,以至于从前欠缺的宽厚乘虚而入塞满了躯体,除了双目双耳尚未失灵,他甚至感觉不到肉身是否与自己相联,仿佛破布下面是虚空一体。

男人在兔肉上撒了点什么。

香料令鱼肠的鼻子和嘴在眼耳之后也分别恢复了机能,他打出个虚弱的喷嚏。

死亡残留的阴影被彻底掀翻,鱼肠继喷嚏之后又咳了一声,咳嗽牵动他找回了几根手指。于是他放心的开始把咳嗽繁殖出更多,同时在响动掩饰之下用苏醒的肢体摸剑。

然而脖子以下虽非虚空,也不比虚空强多少。

鱼肠短剑无影无踪,何止短剑,鱼肠只摸到了光溜溜的自己。

不舍得回头的男人发出声笑,嘲弄十足,兴许早等着他此时错愕。

“唉,你这样的身手,倒叫我好生为难。让你做什么才不至于屈就?”

笑声提示了鱼肠让他面临眼下处境的人是谁,鱼肠忍住怒火,静候时机。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呀。要知道你会这样可不是因为我小气,相反,我对你佩服之至。曹炳,诶曹炳什么就是你拿张金箔给弄死的,金箔!哈,谁想得到!所以我什么也不敢留下。了不得啊,一笔钱就能勾走一个名儿,牛头马面可不及你威风。”

鱼肠不想发怒,但不能不怒。

守捉城不大,他面对的通缉必定人尽皆知。善者不来。

施救者能将鱼肠的光辉事迹说清道明,显然对他的职业有着相当的了解。

鱼肠是个杀手。

杀手自然见不得光,而这种遇光死的工种中还能衍生出许多分支,在这些分支里,不管怎样归类,鱼肠都属最见不得光的那种。按理说人类的招子迫使他们习惯光明远胜于黑暗,但鱼肠不是,他喜欢黑暗,黑暗也喜欢他。

无怪鱼肠坚信,成就他事业辉煌的,是与黑暗的情投意合。

“守捉郎也真是,好好一条汉子被整成个血人。你昏迷这几日,耗去多少好药不提,只可怜了这儿的病人,牢靠的大夫也找不着了。”

他话音落,鱼肠闻到了木头燃烧的气味和快熟兔肉的焦香。

然后是证实男人所言非虚的药材味。

等适应了这些味道,他嗅到了尿的骚和血的腥。

烟熏火燎让屋子里的气味发酵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味道固然很不妙,但没人嫌弃,鱼肠也好,男人也好,都像是由此臭气抚养成人一般自在。

“我不欠你什么。”

男人站起来嘿笑一声:“你要说人在天上走,太阳在地上爬,那也随你。反正这年月最不缺的就是卸磨杀驴。”

鱼肠怀疑这人在冲兔子肉撒尿,因为句尾四个字后他闻到又一股浓烈尿骚。

而这味道惹得男人又发出阵笑,活像是要用声音去刺痛什么人:“赵老,您可千万别误会,不过顺嘴一说罢了,没别的意思。”

鱼肠转动眼珠,屋子里除了一坐一卧,还漏了个跪着请神似的老者。

兴许是感觉到他视线,男人用手轻轻拍了拍老者头顶:“可别小瞧守捉城里的大夫,赵老说四个时辰后准醒,半刻也没估错。白去找什么李扁鹊,周华佗了。”

老者丝毫没感受到安慰,改跪为趴,成了只缺壳王八。

本来劝别人安心,劝成如斯境地,难免有些令人挫败。男人塌下肩将声音放缓放软:“要没记错,你方才说,醒后半个时辰内他就能动弹了?”

“饶”

刚获表彰的有功之臣没来得及继续,就趴下了地。

“你当然不会说。”男人似笑非笑的低语一通,往地上吐出什么东西,又在身上擦了擦手,取下兔肉大口嚼咽。

“该饿了吧,也不知道给你吃点什么。大夫可说了,你还不能沾荤腥,忍着点吧。”

鱼肠不答,他怀疑这人失心疯。

守捉郎都是蝇营狗苟的窝囊废,但与失心疯比较,窝囊废立时可爱又顺眼。

这类明面正常的疯子守捉城内最是不缺。他们有时候扮演鱼肠的客人,有时候充当鱼肠的目标,身份不同,本性不变,统统是不计得失随心所欲,丝毫不考虑会不会给别人带去麻烦的自私玩意儿。熟悉了这类人的作风,敬业如鱼肠都不得不放弃来者不拒的做派。

钱虽好,远没有命珍贵。

孰料躲得过初一避不开十五。

鱼肠不认命,他决定的东西没什么能扭转。眼下他决定不去招惹一个挟救命之恩的疯子,就有法子脱身。

计划成型,鱼肠开口:“有水吗?”

“当然有,不过要委屈你将就凉的了。烧水的玩意刚教我捅了个窟窿。”

鱼肠没兴趣追究窟窿的起因,他表示无妨。

男人搁下兔肉,抬着碗朝他走来。

水凑到唇边的那一霎,鱼肠抬手打碎了碗,翻起身用体重将男人压在地上,手里的碎片摁在对方脖子上。

拉一道口子,必然会喷出好看的红。

但他没能进一步。

鱼肠剑尖顶在他心口。

对杀手而言,最讽刺的死法莫过于折在自己的兵器上。

饶是半分幽默感没有的鱼肠,也知道这很可笑。此时此地,不想沦为笑话的选择着实不多。鱼肠视线上移几分,两团火朝他眼睛燎来。

躲是来不及了,他下意识瞪大眼。

鱼肠最终没有死,也没有瞎。因为那两团火并无伤人威力,而是阴森森的在人眼珠里旺盛的抖动着熊熊燃烧。

在火光和黑夜各自据守出的昏幽局面中,那两团火令鱼肠胸口发闷,他看向双眼之外。大约是把生命尽数贡献给了这两团火,留给外形的光鲜格外有限,而那张下陷的满不在乎的带笑面孔对此也并无所谓。消瘦令脸上的厚嘴唇蒜头鼻变得格外显眼。

鱼肠又看回那双眼——比脸上唇鼻相加还突兀的,那对嵌了圈厚睫毛的大圆眼。

受制于人的当口,大眼里面空荡荡,唯独两团邪火跳动正欢,其中一团在视线二度交接之刻便令鱼肠感到了仿佛要吃人的暴力。

他对暴力并不陌生。

也很清楚暴力到一定地步便可驯服一切。鱼肠竟罕有的再次顺从了。他移开眼。

居然是龙波。

终日里笑嘻嘻,刨去笼络人心和牲口似的嚼薄荷叶外没其他爱好的懒汉。

他从前对此人绕路的本能果然无比正确,可惜今天落在这疯子手里。

那双大眼里森森跳动的究竟是火光抑或是凶光,对这类人没有研究的鱼肠无从判断,但至少晓得疯的没点道行的眼睛逼不退自己视线。

扎手。

鱼肠如何盘算,不影响龙波一手握牢鱼肠短剑,一手摸出片薄荷叶塞嘴里。

然后他含混不清的声音打破僵局:“莫非卸磨杀驴的戏太好看,也想试试?”

鱼肠不笑,而是回以怒目:“你究竟想要什么?”

“唉呀,防备未免心太重。难道不该除了回报救命之恩外什么也不理吗?”

“我知道你。”

“那很好,你知道我我知道你,我们就是熟人了。”

“你把一些不那么孬种的守捉郎组织起来,现在这群人崇拜你得很,把你捧成了神。”

龙波毫无得意,只是用虚情假意的油滑自谦:“神如何微服出巡也不至于会混到这儿来。再者说,人生太短天灾人祸太多,我帮他们一把,好有仇的抓紧报仇,不好吗?”

鱼肠不答,龙波说的很对,人生太短,他选择单刀直入:“你背后是谁?”

“我?我没你说的了不起,更不是什么大人物。蚍蜉说需要你,我听蚍蜉的。”

鱼肠不理他的疯言疯语,蚍蜉是哪门哪派哪方势力,他从没听过。只怕连守捉郎里的资深火师都一头雾水。

他操碎片的手加了点力。

“你很有本事。瞎了眼才会当你是池中物。短剑快,身手灵,最重要的是你杀人的手不抖。心大约也从不慌。这很好。”

“从哪儿听来的?”

“亲眼所见。我知道你从来不留活口。你别不信,就在几个时辰前,你割掉老乔的头时,没认真检查过还有没有别人。”

“都说老乔对你不薄。”

“老乔实在是个好人,可惜话太多,总控制不住分寸……不巧我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给他听去了,你下手又太快,我也很无奈。”

“这么说我还帮了你?”

“你是帮你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老乔活着比死了有用太多。但你放心,你比老乔厉害得多,我不为难本事人。跟着蚍蜉干活怎么样?”

“守捉郎为什么要我的人头,你不知道?”

龙波满不在乎:“你不肯为他们卖命。那又如何?蚍蜉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你这辈子杀的人加起来也没我们的目标大。”

“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想不想杀个大人物试试?”

“多大的人物死了也就那么回事。”

拒绝是意料之内,可拒绝的理由取悦了龙波,他吹了声口哨,做出退让:“十次。”

“替你卖命十次?”

龙波转着眼珠道:“算是吧,但我更喜欢另一个说法,你替我办十件事,等最后一件事了,你就什么也不欠我。”

“我杀十个人是什么价,你未免把我想的太便宜。”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救你的命。世界上多少人加起来都没自己的命重要,你说是不是。”

“……”

“十件事后,你不但和我,和守捉郎,更是和守捉城两清。你不必听谁的,想接多大的活儿随意,想杀谁便是谁,再没人管得着。你甘愿困在这儿吗?这样一个地方,只会一点点耗光你的命。”龙波说完,把鱼肠短剑丢开,说,“跟我去长安。”

龙波是天生的表演家。哪里都能充当舞台,拱他发挥。

困守此地的鱼肠讨厌疯子信不过他们的任何承诺,他们有万种方法令人走一条与死亡贴得更近些的路。听从带来的风险鱼肠无比了然,疯子给过的切身体验可不少。可他没得选,欲望会毁掉每一个人,因为他们无一例外会败在诱惑脚下。

人生来就要输给欲望,尤其一无所有的人。

败者说:“十件事成我要找你取一样东西。”

“可以,小事而已。”

“不问问是什么?”

“鱼肠,我说过什么都可以。不过你忘了有个前提,你得先答应。”

“就不怕我中途反悔?”

“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没人敢对鱼肠出口的字句漫不经心,除非找死心切。龙波是个疯子没错,但却缺少活腻了的厌世迹象,鱼肠不确定的看向那双眼睛。

从出生起他就逃不开由老天与他人的错误决定左右,包括给龙波提供救济缘由的败局。

龙波是故意为之,因为说的话又一次意外戳中鱼肠的隐秘渴望——既然后果只有自己承担,倒不如由自己犯错。

他即将定下自主生涯里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龙波眼睛里不善的火仍跳动着。

之前鱼肠只窥到属于能吃人的一团火,现在却直面了另一团——负责拉人失衡的暴力。

鱼肠兴许也失衡了瞬间,因为他居然点头,先于思考出值得与否前承诺:“我答应你。”

从遭遇伏击到此时统一战线,龙波表情始终定格在懒散一栏,固执的不肯出现丁点变化。仿佛这个世界根据他脑子里的设定运作,任何发展都是意料之中。

而他本人对这种毫无惊喜的世间,无聊之余还带点对近乎慈悲的忍耐。

兴许还包含点等待。

他可能等待的出乎意料,鱼肠没有。

他大约也明白这点,从始至终都懒洋洋。

“我快喘不过气了,咱们之间没必要闹成这样,你说呢?”

“这世界上没有蚍蜉,只有你一个。”

“怎么没有,”龙波用手由天到地划出条线,“有守捉城,有恨,有不公,就永远会有你会有我。蚍蜉也是一个道理。”

道理讲完,令人失衡的暴力攥紧了鱼肠,除此不能解释他的数度屈服。持械的手松了一线,鱼肠给他留出呼吸也不会割伤的空间。

龙波沉重睫毛遮盖的眼珠不见笑意,嘴角偏要执意勾个弧度,假到极点就剩下嘲弄:“还是留个信物好了,十件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记岔了可不好。”

鱼肠不表态。

龙波挡开他行凶未果的手,爬起身,摸索一阵伸出巴掌:“拿去。”

鱼肠看那十个铜钱。

“怎么?嫌不好?”

鱼肠最后一点主动也失去了,这种感觉很新鲜,但他下决定不必再多一次。

铜钱入手,鱼肠伸手在龙波颈子上一晃,摊开手心多出一截老旧红线。

龙波脸色终于有了点变化,和惊惧勃然大怒毫无关联,反倒露出个捡宝的真心实意笑容,眼里那两团疯火也更旺了。

鱼肠冷冷重申:“我不欠你什么。”

红线把十个铜钱串在一起。

放佛破开十颗心。

红线打好结后抬高,龙波配合的低下头颅,毫不设防,如同神圣仪式中的一环。

它们当啷响一声,最后贴在男人胸前。

套进对方脑袋的时候,手背刷过包裹两团邪火的睫毛。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

鱼肠完成第七件事时发现时间比预想过的要快。他本以为龙波的恩情要耗尽一条命的功夫才肯算完。

可能因为龙波相对厚道,鱼肠也真就没有生出悔意。

但他没忘过自己说的话。

鱼肠不轻易承诺,但凡应允,必定做到。尤其是对他自己。

等事了,要找龙波取一样东西。

鱼肠总是重诺的,对龙波是这样,对自己也是。

等张小敬二人离开,鱼肠再次环顾四周后才闪身入庙。

他走近龙波,把这具新鲜尸体翻朝自己。

意外的是肉身温度虽低,却未至冰冷,甚至还带着点活物才有的柔软。

他拎起鱼肠短剑——两个时辰前它们还是一双——对准阖起的眼睛。靠近之时,有气息吹上手背。

“人都走了。少装死。”

龙波慢悠悠睁眼,那张脸上的戏谑头遭退了场。

“该死的人没死,你是不是很吃惊?”

一直兴奋的活像疯狗似的龙波此时却像是睁着眼的尸体,面无表情。

这样的反应鱼肠并不乐见,从和龙波打交道的第一天起,龙波就总对他的言行缺乏兴趣,是坚决把他归类到世界上所有缺乏意外的庸人群体中去的姿态。

鱼肠是强者,而强者不高兴,总要有人遭殃。

他收起短剑,取出小刀横插进龙波肋骨间的空隙。

刀很钝,伤口不长,剌开却也废了不小劲儿,这把小刀的精妙正在于此,足以确保承受者跳起来——哪怕仅剩一口气。

效果的确很好,硬茬如龙波也不能免俗。只可惜因脸过度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不是存了悔意和敬意。

老得分不清种族的刀俎含情少女般看向鱼肉:“你要杀我,我不怪你。”

龙波回望他,大约鱼肠奉送的那一刀之前就担着不小的苦楚,面上竟平复了些许。然后又是鱼肠恨不得多给他几下的那种轻视与嘲弄。

再添新伤,怕是立时就能归西,死亡不是终结,死亡是解脱。没有救赎龙波意愿的鱼肠道:“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十件事毕,要向你取一样东西。”

说完,他伏低,注视那双即使到现在地步,里面跳着邪火的眼睛。

龙波已经是强弩之末,仅存的力气不足以支撑那对大眼。

鱼肠格外体贴的继续向下,最后索性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伤口渗血的速度慢了,可还是把鱼肠的衣衫染透。

龙波嘴角又开始淌血,但对自己的鱼肉身份很有自觉,并不抱怨。他在这种安静中看向鱼肠。

鱼肠同他对视了会儿,不轻不重给了一巴掌:“它让人心烦得很。你若是死了,我直接剜下来。何苦这样多波折。”

龙波喉结上下滑动,终于挤出三字:“你是谁。”

没有好奇,没有疑惑,没有急切,是个极其缺乏诚意的问题。

鱼肠笑了。

他从不放弃走出龙波为他划定的“庸人”圈子的希望,照目前的发展,很可能在龙波走完这辈子前得偿所愿。他一手抚过垂死者的浓长睫毛,一手抠进那道他给的口子里。

“鱼肠。我是鱼肠。”

离死不远的人可能已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他还有悠闲闭眼的功夫。

龙波有种本事,哪怕不动用情绪也能表示对事情的态度。这个回答收获了他的不认可。鱼肠对此向来佩服。

他从来不对外说起自己的来历,别人不关心,他也不关心别人好奇与否,两者一致的冷漠通常是秘密最佳的藏身之所。

而龙波要成大事,自然也没有探究小节的兴趣。

以往鱼肠因为那十笔负债难免低他一等,此时却不同了。他要龙波往东,龙波没有走其他方向的自由。

摆布他人实在是种不小的乐趣。

龙波的这口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到头,更体现及时行乐的可贵。

鱼肠打算破例,他本是将透露自己细节视为失误的谨慎之人,但还是破天荒想要讲一讲自己身世。

鱼肠开始倾诉:“你不信?我当然是鱼肠。我们这些人在守捉城落了单哪里有机会活下去。要活,先要抱团。”

这大约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至少没兴趣的龙波面孔上的不认可消失了。

鱼肠很满意,但对他破天荒缺少兴趣的龙波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为了让他听完再死,鱼肠决定用一个柔和的方式——把故事说的吸引一些。

“左右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让外人惧怕而已,解决不了全部问题。有了后盾也不代表什么,弱小还是要一万种死法,要想不那么容易死,必须出头。”

龙波对此也没意见。

“我们命好,被爷爷收留,逃的逃死的死,我们留到了最后。”

说是收留,也不过是把生死交由别人掌控来交换保护的修辞。

龙波当然不会不懂。

圣人受苦,因而学会体恤众生。

鱼肠和龙波都不是圣人。

苦难教会这类人漠视一切生命,包括自己在内。

鱼肠的指甲在皮肉里抠挖,龙波咳出几口血。他这才放心地继续那个故事:“几年之后,爷爷得了大病,越是时日无多越是不甘心默默无名,也就容忍我们偷学去那些看家本领。鱼肠短剑和这张脸都是他的。我们都是鱼肠,就像这个世界每天都有龙波诞生一样。”

说到这里,龙波的四肢开始小幅度的抽搐,鼻腔中淌出黑血。

鱼肠不再撕扯自己割开的皮肉,而是两手撑在胸口上通过心跳声辨认所剩时间。龙波像泡在冷水里的幼崽,是一幅听话且无助的模样——有理由怀疑他是给自己的将死姿态吓住了。如此合作的样貌和死掉的鱼肠所说的很不相符。

俘虏得到任何待遇都是活该,然而鱼肠不得不承认,想摸摸这张脸的原因不是支配欲,而是被皮相和神色两厢加成淬炼出莫名的欺骗性煽动的结果,哪怕对死去的鱼肠他都很少产生这样近乎柔情的亲近冲动。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脸一看就知道,属于有过什么东西又弄丢了那类。我不一样,爹妈狠心,说我长了吃人凶相商量着要把我丢了。我骗他说听见他家里人说不要他了,我为了他愿意一起逃。他也傻,我说什么,信什么。我们趁夜走,谁曾想在家的日子不好过,离开以后会更加的难,但我们总归是不离开对方的。”

对着那张暂时掩藏凶性的脸,鱼肠摸了摸那两排长睫毛,不由自主话多起来:“二十几年的形影不离相依为命过去了,他什么都听我的。因为他知道,这世界上唯有我关心他在乎他,他死了,会为他难过片刻。唯独这次,被你说动,非要要自己做主。我劝不住他……你不懂。他那么怕狗,可我要他去有看门狗的人家偷口吃的,他也敢去。”

语言的力量妙不可言,即使只是随口一说。

令鱼肠吃惊的事发生了,他还感受得到最后一个字离开舌尖的感触,龙波的睫毛上冷不丁多出一滴水。

但凡手握过生杀大权的人,都难免对自己亦不过血肉之躯这点失去记忆。

这种人,是没有泪的。

龙波是这种人。

即便意识到刽子手也有一死,幽冥近在眼前,他的眼眶也不会湿润。

鱼肠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泪。

控制已经晚了,第二滴坠在龙波的眼窝上,顺势滚落,形成一弯泪痕。

死都死的不得安宁的龙波受了惊扰,他睁开眼,再开金口:“兄妹?”

鱼肠入庙,只为取物,他如今却让个黄土盖在脑门上的人使唤着做了太多和取物不相干的多余事情。

他看一眼龙波,诧异又防备。愤懑又好奇。

这些情绪令他对已故的鱼肠改观,确定受蛊惑并非是愚蠢作祟。

龙波大概嫌他心里不够堵,了然道:“青梅竹马。”

鱼肠打定主意不搭理他,但眼泪这种东西如若泄漏往往使人昏聩,他忘记了计划的出声纠正:“小归是我弟弟。”

今晚注定是个惊喜之夜,鱼肠们等待的奇迹发生了不止一次。

除了漫不经心摆不出其他表情的龙波先是露出真正吃惊的愕然。然后他扯出个勉力维持的笑:“你居然是个姐姐。”

话中的讽刺仿佛鱼肠贬低了这个身份。

鱼肠打算再给他一刀。

先于她前龙波松开手心,里面藏着的碎片边缘划出许多血口。

鱼肠跳起来。没料到他居然还藏了一手,自己竟然被一个快断气的人放了一马。

先于这个职业素养遭受侮辱的杀手翻脸之前,龙波又说:“姐姐不是这样的。我姐姐从不骗我,不会恶声恶气,对谁都一样好言好语。我姐夫……对我很好,她才选他……我姐姐很好……天下没你这样的姐姐……”

他没说完,闭了眼头就歪朝一旁。

鱼肠放下刀。

她首次怀疑龙波是早就没活着的兴趣,要找个了不得的由头赴死,却偏偏混账之际,害人不浅的找了这样多同行陪葬。

但龙波实在邪门,让她弟弟失常不止,眼下惹她也生出人生中有限的柔情。

她蹲下拍拍那张脸,轻声问:“死了?”

龙波命硬得过分,他动动一只手,腕上紧紧缠着一圈老旧红线。

“什么?”

龙波不说话,大概也说不出话。

鱼肠将那段红线握在手里,心里不免觉得异样,她无比确信龙波的所作所为没有沾上复仇的味道,反而更像是种变相的,过度轰烈的找死——连累她没了弟弟的居然只是种找死。

她恨不得把对方斩成十八段,但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她浪费力气。

“我要留着,或者把它烧了。就是不给你。”

龙波残存的力气只够他把眼睛挣扎出条缝,把命烧干的眼中邪火终于歇气。

龙波脑子大概已经不清楚。这不奇怪,许多人死前都是稀里糊涂。倒可以解释他眼缝里首次出现看人该有的神色,而不是看一粒尘。

大眼睛的优势正在于此,人们总对它们轻易误下专注与温情的判断。

误判与否不重要,如果有专注温情,也必定不是给鱼肠的。她虽有自知之明,却还是鬼上身似的动了恻隐之心。

鱼肠没有恻隐之心,但这种促使胸中酸楚进而软化的情绪只怕也很接近了。

她把红线套过龙波的脖子,一如她弟弟当年所做。

“你不会想落在他们手里的,对不对?”

鱼肠的问题没有回复。

也必然永远等不到。

已故鱼肠要的东西,待在原来的地方就很好。下了决定,她手腕一转收起刀。

手指在石脂浇上尸体前,轻合起那双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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